曾有豪興似舊時

今早,聽到曾永義老師過世,我忍不住想起1983年,他在長興街的家,簡單的公寓,滿牆的書。

我去找他,是為了請他擔任我的論文指導教授。因為我找不到指導教授。當時我的論文題目是「日據時期台灣新劇運動」,那時台灣史的研究者還很少,台灣文學藝術的研究更少,只有一本呂訴上的《台灣電影戲劇史》,以及李南衡與張恆豪主編的兩套書,和周憲文由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出版的台灣經濟史叢書。而我想寫的新劇運動屬於話劇,與文化運動結合,日劇時期是以黑色青年,也就是無政府主義者為主所發動起來的,意圖以話劇作為召喚革命的媒介,對不識字的群眾,戲劇的語言是最直接的煽動。這在俄國革命時期即是如此。而我曾著迷於克魯泡特金和無政府主義,對此特別感興趣。

然而,這個題目無人做過,連專書材料都很難找。呂訴上的書是由許多人的回憶與文章拼湊而成,內容蕪雜,有些事後在舊報章中查證,方知有誤,不能算是專著,卻已是僅有的論述。因此我打算把圖書館中,那翻印的舊《台灣民報》及其它舊雜誌,全部翻找一遍。

在大學圖書館書堆中,把充滿灰塵的舊報紙搬出來,一頁一頁查找,一邊被陳年灰塵搞得一直咳嗽、打噴嚏,那有多難,多累,大約找過資料的人都可以了解。

查過資料,看到一些當年演出現場的報導,我心中有底,知道這題目可以寫,也值得好好寫,於是開始構思。但問題來了:找誰當指導教授呢?台灣史學者大多是歷史系老師,政治經濟史或許在行,但他們不了解文學戲劇,而找戲劇史老師,卻非台灣史專業。這個無人做過的題目,找不到專家來指導。這下麻煩大了。

後來,我找汪其楣老師。她與趣廣泛,中西學兼通,或許可以指導。但她認為自己一點都不懂,不願意接受。於是我請教她可以找誰。她沉吟了一陣,想到了一個人──曾永義。曾老師是戲劇專家,舊學根底深厚,卻也很願意了解新學,做學問敢於冒險,學術江湖上有老大之稱,所以找他指導,比較妥當。

於是我找上了曾老師。在台大教師宿舍裡,我報告了自己目前的進度和題目,他二話不說,直接擺明說:這題目我也不懂,但它是首創的研究,全台灣你也找不到這種專家,沒有人可以指導你,所以,我就指導你寫作論文的方法,但材料要靠你自己去查找了。舉凡圖書館的舊報紙、舊雜誌都要去找一找。累是很累,但你會是開創者。以後,你每個月,或有需要兩三個禮拜,來找我一次,跟我談一下進度,有什麼困難,我們再來想辦法解決。

就這樣,我安下心,開始了論文的寫作。寫到一個章節,略有眉目,便去找他報告。他在客廳中略聽幾句,便吩咐道:你去冰箱把啤酒拿來。我於是執弟子禮,為老師斟酒,看老師厚厚的脣邊沾著啤酒泡沫,用舌頭迴旋一圈,把啤酒白泡泡給收回嘴裡,說:你報告吧!

於是我自己也喝了一大口,拿出筆記本。

論文大約是這樣開始進行。其實論文的報告很簡單,曾老師不太聽細節,大體聽我說完大要,大約進行了兩三瓶啤酒進度,一如好友所知,他的啤酒進度是很快的,不出三十分鐘,我們就結束了,開始進入有關戲劇文學的聊天。然後,大約進行到五瓶啤酒,我覺得該告辭了,於是起身告別。他最後總是說:繼續寫,沒問題。你酒量還不錯哦,慢慢騎。

就這樣,在曾老師的啤酒醞釀下,論文完成了。

論文口試前,我們討論了口試委員要請誰,曾老師指名了他的幾位酒友和文友,由學校邀請。然後,他在口試前吩咐說:那一天,請大家上陽明山口試,也很辛苦,他們都是我朋友,你就安排一下,口試後我們去紗帽山喝酒。

口試時,幾位老師指導了我論文的問題,文義、錯漏字、註解等,以及我影印時忘了把參考書目附上。真不愧是曾老師的好朋友,如此認真細心。曾老師聽完,很快指導說:「你有聽清楚了哦,這幾位老師很細心,對你幫助很大,回去要好好把它訂正,書目要記得補上。這樣就可以了。」

論文口試就結束了。曾老師欣然說:好了,我們去砂帽山吧!

口試順利,那時大約是五點不到。黃昏初臨的陽明山天空,特別晴亮透藍,我們直接抵達當時最流行的土雞城,點上一大鍋的三杯土雞、燒酒雞、炒蛤仔,開始慶祝論文通過了。

曾老師後來常找我和林明德、王孝廉等老友一起去吃炒蛤仔喝啤酒,變成了酒友。再後來,我因常赴大陸採訪,便漸漸淡出江湖。但我仍是他酒党的党員。我總戲稱,吾党党證是一支開瓶器。多年後在文化總會工作時,與曾老師有多次往來,參加家聚,這時總要帶著好酒去孝敬一番。

曾老師一生快意,研究與創作,成就斐然;酒品與酒量,豪興長在;朋友與學生,交遊滿天下。這人生,真是難得的圓滿成就。

謹以此文,記一段三十九年前的情誼,深深感念我的指導教授曾永義老師。

曾永義院士告別追思禮拜將於10/22(六)上午10:00,在台北衛理堂(台北市新生南路一段113號)舉行,懇辭奠儀、花籃、輓聯。線上觀看,請由中華基督教衛理公會平安堂youtube帳號進入現場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