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浸堅尼地/塔娜

塔娜

從堅尼地城地鐵出站,行五六百米,要經過一條細巷子,這個月,水果攤位較以往多擺了些金澄澄的柚子,店家很熱情地在柚子堆旁寫了紅字小牌:沙田蜜柚,甜過月光。港人素來追求要害與速度,水果牌子幾乎都是只寫品名與價錢,產地很多都省下不標。這般熱情有心的攤主,真的少見,於是停下來買了兩粒。不便宜。

見到那麼多柚,街上月餅又熱鬧起來,突然知是中秋臨近。

中秋節,照例要去探阿爺。阿爺最中意吃餅,不過他喜歡的餅不是滿大街上的美心各式冰皮月餅,阿爺始終還是喜歡祖家潮汕產的蝦餅和什錦餅。鄉關隔這麼遠,要怎麼才能吃到蝦餅解愁呢?阿爺這般年紀了,一年等一次,又怎可以令八十幾歲的他失望呢。於是乎往年舊曆七月底我阿爸就要同家鄉餅鋪聯繫,要訂十個蝦餅,四盤圓盒什錦餅。明知阿爺他一個人吃不下那麼多,每年還是按照這樣的份額買來。他收到餅總是很開心,他盲了一隻眼,一笑就眼凸凸,一副鑲的好牙遮不住,就快要掉下來。

餅,阿爺拿來拜月娘。阿爺就住在堅尼地城,八月十五要拜月娘於他真的不容易。他住的樓宇密集如鴿籠,開一扇窗透透涼風還可以,想見到「床前明月光」就要靠運氣,或月娘偏愛了。

這麼多年,阿爺中秋夜照潮汕風俗要拜月娘。沒有少年時的庭院,只好擔張矮桌擺在窗腳下,中位擺上金澄澄的柚子,兩邊擺上蝦餅和什錦餅。沒有香爐,於是燒了三支香兩隻紅燭插在柚子上,也穩穩噹噹。矮桌上還有煮熟的一個芋頭,芋頭對半切成六瓣,花一樣盛開在紅膠盤上。還有一粒大青皮柚子,青皮柚子邊上是包裝紙還沒有拆的兩條「拉糕撒糕」,都是「潮汕貨」,靜靜一起供奉給月娘。

月娘沒有出來。阿爺說,大概是時間還早。他似乎很有信心月娘一定會出來,月光會照進他的窗。

時間確實也早,七點剛出頭,阿爺一邊等月娘,一邊往廚房一個先前煮芋頭的小鍋去,鍋裏原來還有剩幾個小芋仔。他將小芋仔裝在一個不鏽鋼小盤子,一邊又往廳走,一隻手一邊剝一隻芋艿的皮。他食一口落肚,連聲說好食,好食。

芋頭芋仔當然好食。

阿爺他吃的芋頭是阿嫲親自種的。阿嫲比阿爺大一歲,阿爺食她種的這季芋頭,她已經八十四歲呀。她眼曚曚,頭白白,耳垂老到倒滴水了,心中還是掛念夫婿。不見他近四十年,還記得他愛吃芋。她年年種,芋頭有時長得好有時長得不好,好或不好,最好的都被她挑出來,裝在一隻蛇皮袋裡,她等呀,等啊,她想有人過「番」去,她好托人送去給他。可是都沒有人過「番」去,她的好芋頭次次成了下季的芋種。年年復年年。哪一年她不知從哪裡得來幾粒特別的芋種,她也不曉得是什麼芋,就只知道種下去。芋樹後來長了兩米高,芋葉大得像支傘,有人告訴她,她種的是荔浦芋頭,芋頭挖出來有炮彈那麼大一個。她大喜。那一年中秋,炮彈芋頭終於寄到他堅尼地的家裡。阿爺他好驚訝,他從沒見過這種芋頭,堅尼地城大街小巷他都不曾見過。於是照鄉俗小心翼翼地和米一起煮,開蓋時,整鍋飯都是芋香。

她起初對他有恨。他停妻再娶。孤兒寡母六人颱風天、落大雨走過來。她還是解不了思念他,從一而終。月到中秋,照例要寄芋頭、青皮柚子、餅給他,看一輪又一輪圓月,她心裡還是念想人團圓。

阿嫲寄去堅尼地的青皮柚,是她呵護長成的。家裡老厝旁留有一棵老柚子樹,年輕時的樹結的果子多,又大粒,但酸味重。樹老了,結的果子數量少了很多,個頭還是大,只是更甜了。郵寄很方便了,寄車去也方便。芋頭,青皮柚,家鄉中秋才有的風物,挑好的,摘落來趕鮮一齊寄去給他。她五十歲時知道他在堅尼地城有了兒子,有了孫子,很恨很恨。經歷十輪中秋月圓,六十歲時仿佛一顆巨石落地,自己最終替他解起圍來,他當初也是迫不得已。不恨他了。她替他解圍,其實替自己解了圍,恨恨那可論?不然,要恨到什麼時候去?她曉得人生苦短。於是接下來每年中秋要送去給他的東西更多了。

阿爺他其實不喜歡青皮柚,樹長老了,果子甜了,他還是嫌酸。他又捨不得,拿出來拜月娘,然後剝皮吃半牙,試一試味道,似乎還她心意。他更喜歡食芋頭,軟又香。他轉頭很認真地對大兒子說,叫你阿媽不好再種了,這麼辛苦的,不好再辛苦,食不落那麼多。大兒子已過花甲之年,向阿媽轉訴他阿爸的話,她聽了默不出聲,過後又淚淋淋。

他到底知她辛苦。他到底知她辛苦的。只是她懂他是男人嘛,沒心沒肺又很大男人,他有愧,可惜對她說不出來,只好說成不好再種芋了,令她辛苦。

八點半,月娘還是沒來。窗臺外沿清冷了許多,淡淡似有月光。阿爺說,月等下就來。於是他又念起舊事。他當年逃難,也是中秋臨近,他阿媽不知從哪裡給他搞來兩張餅,幾個芋,包在布包裏。母子淚漣漣。他阿媽交待他要慳點食,到了要來信。可惜他後來一次信也沒有寫。她阿媽聽人講,大鵬灣有鯊魚,眼淚就簌簌掉。她在夢裡驚醒,嘴裡反覆念:仔啊仔,你遊快點啊。阿爺很晚回來,他阿媽已經過了身很多年。他返回堅尼地時,帶走了老厝他阿媽的遺照,擺在他家飯桌一邊,從此日夜守候。

大概他現在也很老了,每逢佳節總是念舊事。很多事忘記了,很多事牢牢被他記在腦裏。他說月光一定會照進窗來。他一定是見過才會這麼講。

月光照進窗裏來了。大家都很開心。同大陸的親人視頻,也是在拜月娘,手機那端,明月朗朗。再過一會,阿爺的屋裡也見到月,月浮上窗,柔柔浸住整座堅尼地城,像旁邊的海一樣。

視頻兩端,阿嫲沒睡,阿爺也沒有睡意。明月照著他倆,似乎有很多話想講,又什麼都沒有講。阿嫲眉笑笑,阿爺樂哈哈。明月同一輪,知兩地人意,舊情舊人心,好似什麼都講得明明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