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害物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紅丹……重金屬……有毒。」

第二度覺得不妙,就因為這行小字正對著我擠眉弄眼。汗濕的口罩戴在臉,鐵鏽、灰塵、泥沙落在眉毛、眼瞼,霸道地想併吞我的前額。千年塵土萬年灰,莫非隱藏著修練多年的病毒與細菌?如果我打開紅丹毒發身亡,是否真如愛情電影提到的,肉體腐爛的香氣,十分鐘之內就會吸引大蒼蠅前來吸血,傷口產卵,接著就是螞蟻大嚼蠕蠕的白蛆,同時將我分食殆盡?

那晚一抬頭,才發現臥房牆角邊天花板鼓突了一塊巴掌大的油漆,也不知道這樣多久了,它靜靜的,不笑不喊,咬緊牙抿住嘴,一心一意和我捉迷藏。我越過儲藏室的雜物堆,抽出鋁梯,站上去輕輕地摳,不得了,剝掉了一片水泥!急喚來泥水師傅,他手握黑色的小塑膠盒,敲下畸形的突起物,碎屑嘩啦拉灑在鋪開的報紙上,聲如雷雨,一截生鏽的鋼筋怯生生地探出來,黑的。

此宅常被誇讚「勇」,媽媽說這牆厚八寸,勇喔;鄰居說這房子撐過九二一,勇喔;水電的說幾十年了牆壁居然都沒裂,勇喔;好像說這老宅有蓋世神力,不垢不滅。只是先天再怎麼健壯,也逃不過似水流年帶來的肉體病痛。我看著泥水師傅除掉劣化的水泥如爛肉,用電動鋼刷磨去鋼筋上發烏的鐵鏽,粉塵煙籠霧迷又飛散,眼前的師傅是胖華陀,屋宇可比老關公,雨露風霜則是劇毒,沁入骨中,傳說華陀為關公刮骨頭上的黑色的箭毒,發出希希希的響聲,旁人為之悚然。胖華陀仔細在嫩亮的鋼筋上塗紅丹,打開吹風機加速烘乾;再將神祕粉末加水攪拌,鏟刀一點一點刮取、糊上,說這粉乃是最新科技,成分複雜,質地硬拉力強,速乾穩定,不廢話不誇大,完勝市面上所有的同性質材料。

由於要等厚厚的神祕物質自然乾燥,我打開冷氣,和胖華陀聊了起來,他說與先前建設公司經理職相比,自立門戶後最大的差別就是不喜歡放假。過去放假,睡死就對了;現在沒工程等於放假,睡不著也吃不下,「害怕會是長長連假的第一天。」我想起連續劇常有的臺詞:「這麼愛放假,那你不要來了,天天在家!」心裡這樣想但沒敢說這個笑話,因為不敢確定他口中的自願離職有多少被逼的成分。

這時他再補第二層,順帶鋪設點家庭生活,說先拚事業生孩子的事再說再說;第二層乾透了繼續敷水泥,再等,他接電話順便到陽台抽根煙,我隱約聽見他罵外包工人沒卵葩。等到最後補土,刷乳膠漆,為天花板化妝美容的時候,外觀已完全看不出傷損。我想起書裡常有鬼魂採人陽氣,留置墳穴的枯骨藉此逐漸生出血肉,數個月後劈棺一看,閃現的是軟語酥人的美嬌娥;然而天花板的神奇復原術居然只需一個早上,胖華陀也沒有殫精的神色,自若地領完工資,騎車買排骨便當去了。

所以啊,當我發現一年多沒上去的頂樓也有相似的病灶,興奮地撥動了讓我如今懊惱不已的念頭:胖華陀的醫術看上去也不難,何不自個兒玩玩?更深層的原因是,人人總懷疑我離紙筆出書房就是個生活低能兒,看我拿掃把,趕緊去街頭巷尾廣播快來看奇觀,欺人太甚!商代的傅說懂築牆,最古老的泥水工女媧還煉石補天呢!等我修補完就打卡拍照,在IG上大大炫耀一番,文旁低調地標註「多能鄙事」好了,嘻嘻。

驕傲的跑車不煞車,除非是,眼前無路想回頭。

仗著看過師傅現場施作就可以依樣畫葫蘆的掉以輕心,我在網路上隨意瀏覽兩支影片,列好購買清單,腳步輕快地走進巷口的油漆行。老闆不在,他做工的大兒子背對大門講電話,灰白的髒污繞著黑色上衣,這一圈那一圈,彷彿被鞋底惡意地亂踏過。魁梧的他聽我說明來意,未戴口罩的臉毫無表情,彈性疲乏的嘴角往左右攤平,擺了擺手,也不看我遞向前的清單,說先買鋼刷、刮刀、紅丹,一項一項來。那時的我只是心裡嘀咕,覺得可笑,他怎麼這樣冷淡,莫非因為這是一項他本可承包的工程,我卻只花了材料費?

避免施作期遇上下雨,所以我直等到有連續一周的艷陽天才動工。悶熱的頂樓像是被烈焰包圍的空茶壺,伸長了火燙的舌頭四處索水,我的汗從棒球帽、口罩、橡膠手套的邊緣流出來,達、達、達、達滴在地上,滋滋作響,聲音大得令我心慌。踩上鋁梯,抓緊榔頭輕叩天花板,要是聽見波波的空心音,表示鼓起的水泥塊業已與鋼筋分手,必須稍稍使勁敲除。我打算學呂洞賓仙風道骨地揮舞幾下拂塵,冰涼清靜;怎知榔頭一碰,跌落的不只是水泥塊,還有嘩啦嘩啦塵土沙、鋼筋鏽、油漆皮,碰在我仰著的頭上,那一刻才知「灰頭土臉」並非形容詞,根本是一則動態敘事,編故事的人屢屢讓呂洞賓在人間吃鱉,求歡失敗,或被狗咬,或許也表現了酸民的小小壞心眼,藉著教訓神仙下凡也得讓凡人三分,別裝模作樣。

我仰望頭頂上窟窿陰森,俯覷地面埃土狼籍,暗叫不妙,想起臥房那個只是巴掌大,現在開開心心地敲了一大片,必定會搞死自己。果然,才把鋼筋刷乾淨就已手痠,還要塗什麼俗稱「紅丹」的橘紅色防鏽漆,罐上寫明「紅丹含重金屬,具有毒性,使用時務必注意。」我再度覺得不妙。塗完防鏽漆之後,我雖僥倖未死,對蒼蠅螞蟻不住,但決定收工沐浴後趕緊到超商買一瓶九百多毫升的鮮奶濫飲。然而,這才是第一天。

隔上一夜,興致勃勃地買好水泥沙、刮刀、承盤、水桶,準備攪拌水泥,又在塑膠包裝上發現了一行小字(包裝上的小字都像是遊戲中最重要的密碼或咒語,少了它,遊戲無法進行下去):「本產品含獨特快乾素材,攪拌後請儘速使用。」聰明如我,先取一小部分和水,果然太稀,糊上天花板後像爛泥巴直往身上掉;好不容易抓準了比例,又遇到猙獰的難題:待補的缺口和身體的相對位置受限於空間與角度,無法像影片上那樣自然地施工。以致施作頭頂前方時,改拿長鏝刀,頭頂上方時,換握批土刀,持刀的方向還得順著缺口旋轉,這樣的雙人舞總是剛熱絡,承盤的水泥土就用光了,又得下梯子裝,手感瞬間冷凍。刮刀從承盤取的土膏不能多也不能少,你問為什麼這樣麻煩?因為多了手擎不住,刀補不上,滑開掉滿地反而浪費;少了則達不到補土的效果,只是在窟窿中擠出好多圓圓的土疙瘩。

朱西甯有一篇小說叫〈捶帖〉,寫一對小兄弟拿著仿紙、黑墨,要去拓史大善人的墓碑,第一次在背上噴太多水,失敗;第二次技巧不佳,拓下的字扭曲變形;縱然鍥而不捨,但試來試去就是不像樣,最終只得了零落不全的幾個字。我和這對小兄弟半斤八兩,光是看,就覺得自己有了真本事,只不過他們花上一整天瞎搞,我還不知道要再多久。因為新敷的水泥是濕的,要是繼續補土,根本黏不住,必須等它完全乾燥;此外,補土的時候手臂、手腕、手指都必須用力,才能確保所有縫隙都被填滿壓實,減少裂損再度發生,工程至此,我已脫力,何況還要清潔工具、擦拭弄髒的窗台與牆面。

洗澡的時候與鏡中人相視,看見細小的鐵屑扎在眼窩旁,想哭又想笑,這就是工人出身的父母親所鄙夷的「做工」嗎?這就是從小到大寫了無數次造句練習所要脫離的生活嗎?從小融化在血液裡的觀念,是不是讓我把手工(artificial)—藝術(art)的原始意涵—粗率地推出午門外了呢?

第一天捕捉來的雙重不妙感在這樣洶湧蒸騰的煩惱中逐漸發酵,無可避免地變質成對自己性格的反諷:當我想偷,事物以其本質拒絕我;當我以為容易,泥水技藝要求我投入更多的身體練習;當我想逃,屋宇以其破損警告我無處可去。於是我等待,等待氣溫抽乾水分,等待過度僵硬的肌肉柔軟,為下次的勞動做好準備。技術的藝術,乃是靈魂與身體難產生下的寶貝獨子,我竟視之為棄嬰。不明所以的羞愧,像春天的苔蘚,一點一點地占據了心的領地。對我有害的,恐怕不只是防鏽漆裡的重金屬。

接連幾天的折騰,重複相同的工序,水泥層層疊疊覆蓋橘紅塗裹的鋼骨,天花板的傷口逐步癒合,我的雙手肌肉高分貝慘叫,工程進度快得像昏昏的陸龜。網路上有師傅拍片警告:「出師未三年,甭想抹天篷」,因為又能修補得齊整,又能抹得平,達到視覺上的美觀,沒有深厚的功力根本無法做到。

對茫然鵠立高梯上的我來說,知道這一些已然太遲,凹凸不平的水泥異形為我的施作打下不及格的成績。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樣就好啦,現在不正流行手作感、工業風,未完成另有一種粗獷美,前衛藝術的敵人是習以為常……好啦,自顧自地獨白了這麼一卡車,就是想逃避接下來抹完批土後,更需要耐心整平,平整了待乾,乾了上底漆,底漆完畢刷油漆,一切的懲罰不等到砂紙磨平那刻,不得赦免。

但是,我的耐心比油漆快乾,我的信心不磨自平—唉,你說,現在手腳發麻的我,怎麼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