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的水圳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臺北到高雄,高鐵一趟一小時三十分。

這是我經常的行程印象,請給我報紙和咖啡,窗邊座位,穿越西海岸城鄉看風景的靜好凝視……田野竟有時尚高樓?豪宅別墅旁接連羅列的工廠鐵皮屋?外表純樸,內在虛無的島嶼人民是這樣依循、馴服的生活著。

相安無事,這樣很好;我拋開報紙,輕微裂帛之音,鄰座滑手機的人側眼訝異的惑然,隨即歛眸回到手機的屏幕,靈動的撥弄凝注。

北之:大漢溪,中之:濁水溪,南是:八掌溪……高鐵列車疾行,窗外風景我不錯過,歲暮逐漸老眼昏花還是恣意靜觀細看。咖啡溫度剛好,報紙先看文學副刊,再翻頁旅遊、美食、時尚版面,最後才入眼荒謬的政爭新聞。

大約都在中午前後的高鐵南下時程,不是旅遊,而是文學獎評審的必須抵達;習慣性的下車,文化局專車接送,入座凜然沉定,專心凝神的相與另四位作家評審,精挑細選,就怕遺落參選的好作品,一再評比,苦思竭慮。

什麼時候,青春年代也是文學獎參與者,那是四十年前了,四十年後應邀成為評審人。告誡自我,切莫以老賣老,要以新世代觀點來探索科技領先的思潮;年輕作者在想些什麼?

家族書寫:父母離訣,兒女怨艾──這是張愛玲小說遺作《小團圓》的模擬與追隨嗎?

意識形態:高呼「愛臺灣」的政治正確,評審們苦笑得極有默契──請以好文學說服。

評審會結束,留影印證,再趕高鐵回家。

北上高鐵,向晚霞色,看著來時風景,經常就是如此的南下北上,很少蓄意停留過夜,回家最好,卸下行囊,安坐書房,喘一口氣。

近年來,婉拒最多的就是文學座談的演講會。深切記得五年前一次突兀的反挫沉思,是我未能符合聽者的期待,或是自己太真實的由心傾訴,果然終是格格不入、不合時宜之人。

我的座談,說著生活經驗;忽地,一位用心的高中老師勇敢地舉手抗議,她凜然的提出質疑──我要聽你的文學創作過程,不是八卦。言之成理,我敬謹回答──生活,就是文學啊。還是難以說服,她憤而離席……。

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辜負了您的期待,文學,就是生活啊。」請其中學校長的夫君轉交致意。

年少之時,前輩作家黃春明先生在一九八○年冬寒的北投深夜,與我和小說家宋澤萊酒聚;我們兩個晚輩敬謹由衷請益──何是文學?黃春明先生凜冽回答──生活,就是文學。

也許真的辜負了這位高中老師的深切期待,或許我這在媒體場域工作半生之人,無形中沾滿了世俗風塵;言之政客的虛矯行徑,印證政治足可戕害純淨的心靈。這是剖心掏肺的真切告解,這高中老師或許聽聞「政治」而不悅,但在這人云亦云、動亂不安的社會,說真話者反而不容於所謂的:主流價值。偽者、虛矯,迎合主流才是識時務的:政治正確?

感謝她的另類思考,憤而離席反而映照這位高中老師的獨立自主的理念。請反思敬仰、相信法國哲學家伏爾泰不朽名言──

我不同意您的觀點,

但我誓死捍衛您說話的權利。

幽幽醒來,宜蘭依山傍水的民宿。猶若完美主義者明知世間沒有完美,卻又異常頑強地自問:完美的極致是什麼?像是芥川或是三島勇於赴死的決絕?昨夜座談會,那高中老師的憤而離席,顯示我的輕慢或任性的真切傾言是否?擁被溫暖反思,是我向來的自然自在的自得,他人不以為意,猶若評論家直指我的散文──不迎合讀者,執拗地自信:我手寫我心。

也是讀者身分的我,喜愛馬奎斯小說,魔幻寫實的美質用字,多麼直覺而華麗如詩。哪怕從前的太宰治,以後的村上春樹,我未必苟同他們那浮誇、取巧的文字,可是我敬佩太宰治勇於赴死(為什麼還要帶女人自殺?自憐自艾的華族公子陋習?)春樹,事實上是無限虛無的反映日本現代的茫惑與迷思,我非常同意他由衷而心的:完美詮釋,他凜冽之筆定義──

世上沒有完美的文章,

就像沒有完美的絕望一樣。

民宿窗外濛濛朝霧,一灣灌溉用的圳水悠悠流去,我是醒來抑或還在眠夢中?茫白,不確定的田野綠郁,三星蔥或高麗菜?蜿蜒的圳水靜寂,有魚泅游嗎?淡水、海水交會,我自始仰望的龜山島在隔岸十里的太平洋上。記得很多年前,靜靜的寫下這樣的一段文字──

我終將告別這片夜暗的海岸,告別年少曾經仰看北斗七星的頭城,讓所有的遙遠記憶更遙遠,讓應該切割的無謂感傷全然切割,告別轉身轉身,不再有任何意義。

這是自許為完美主義者的悲劇,試圖書寫完美的文字,朝霧掩映的宜蘭,逝水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