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想像八十歲的自己

朱國珍》想像八十歲的自己
朱國珍》想像八十歲的自己

我在大學教寫作與生活,常常跟人開玩笑說,有備課就教寫作,沒備課就教生活。學生喜歡聽故事,每當我分享青春期小壯丁和更年期媽咪之間的生活點滴,常令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這群學生天真又可愛,上次在課堂要他們試著想像與創作「自己五十歲的樣子」,多數人仍然幻想著幸福美滿,貓、狗兩三隻圍繞在客廳,還有一個愛人陪伴。

畢竟是學藝術的年輕孩子,我幾乎可以透過文字感受到那股負離子,彷彿在森林瀑布旁邊吸收芬多精似的,活氧充沛!

最近翻閱《坎伯生活美學》(”A Joseph Campbell Companion: Reflections on The Art Of Living”),才讀到第44頁就有抄不完的金句,其中最打動我的一句話是:「生命本身不具意義,是你賦予它意義(Life is without meaning. You bring the meaning to it.)」。

我已經活到五十有餘的年歲,老實說對於「意義」這兩個字仍然很迷惘。根據內政部在今年八月份公布「108年簡易生命表」,目前國人平均可以活到80.9歲,其中女性平均壽命是84.2歲,創歷年新高。那麼,我就來想像自己八十歲的樣子吧!

這下才發現這個命題很可怕!因為,我的真心話是根本不想活到八十歲,如果在一種絕望的心態之下被迫幻想八十歲的樣貌,那麼一定會出現虛偽的場面話。

這也難怪學生的文章多半出現幸福家庭的願景,或許他們和我一樣都不想走到歷盡滄桑的那一步,最後只好藉著幾隻貓狗來柔軟畫面。或許,連愛人都是一種點綴。

好吧!既然坎伯又說:「活著本身就是意義(Being alive is the meaning)。」那麼我就勉強自己想像一下三十年後雞皮鶴髮的樣貌。

首先,我希望住在有電梯的樓房,因為,八十歲的我肯定無法像現今這樣健步如飛,即便我已經靠運動維持著比五十歲老嫗還尚且靈活的體能,連骨科醫生都看過我的X光片說我的椎間盤間隔高度充足,暫時無須擔憂脊椎問題。

但是,三十年歲月太漫長,法醫病理學家茱蒂・梅琳涅克在 ”Working Stiff” 這本書裡提到一個健壯的,沒有心臟或肺部疾病,擁有健康肝臟,毒物報告顯示沒有吸毒或飲酒習慣,血管裡連一般用藥都沒有的年輕工人,卻在工廠工作時遇到絞碎機器因為高速運轉而炸裂,機器裡的滾筒和刀片瞬間飛出,將這名工人的胸骨切裂成兩片,刺穿兩個肺,造成主動脈與肺動脈斷裂。

但是,刀片沒有傷害到他的脊椎和頭部,因此,受傷後的年輕工人仍然意識清醒地忍受劇痛,因為健康的心臟在意外發生後仍持續把血液輸入斷裂的動脈,然後流入傷痕累累的胸腔之中,已經缺氧的大腦仍努力利用血液裡所剩的一點氧氣,直到,他失去意識,窒息為止。

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但是健康的身體還是一個基本盤。那麼八十歲的我住在一個需要爬樓梯的地方似乎也可以接受,至少能夠繼續運動。

只是,若是我的膝蓋退化到舉步維艱,爬一層樓需要喘氣十分鐘,這條回家的路會不會太遙遠了一點。

八十歲的我,還能自己烹飪食物嗎?天天吃水煮蛋似乎違背了法國作家薩瓦蘭的飲食美學,即使老了偶爾還是需要喝杯紅酒,天冷時來碗熱湯也是種獨居安慰劑。

那麼,希望我住的地方兩百公尺圓周內有便利商店,若是深夜睡不著覺時,可以漫步行走到24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買個爆米花,砰吱砰吱的聲音好熱鬧,扁扁的包裝只要兩分鐘就膨脹成電影院滋味,心花怒放。

經常在評審校園文學獎的時候,看到大學生形容四十歲的女人為老嫗,那麼八十歲的我應該已經成為殭屍。

殭屍這種生物又被稱作活死屍,我希望屆時即使我行動不便,不幸像個「活死屍」般地活著,也要讓「活」的生態持續,那就是保持閱讀和移動的習慣。

若是我的雙手還能打字,就繼續寫文章;我的雙眼還能明視,就繼續看書;我的兩腿還能行走,就繼續行旅在山間小徑。為什麼選擇去山上而不是大海?沒辦法,因為台北是盆地,四周圍繞山丘,樂山比樂水容易。

無論遠望近觀,都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美景。去海邊對我而言類似遠征,況且根據交通部公路總局公告,自106年7月1日開始實施高齡駕駛人駕駛執照管理制度,規定年滿七十五歲者,需經體格檢查及駕駛人認知功能測驗後,方可換發三年效期駕駛執照繼續駕車。

也就是說,八十歲老人想要開車到處趴趴走必須通過有效駕照的規範。我現在沒車,三十年後應該也不會有,不如安步當車,繼續做個早睡早起的殭屍。

八十歲,要更懂得獨處,生活最好像是海平面,看不到任何波瀾,僅留壯闊,無論晴雨暑寒,都把它當作一條平行線。

我認為情緒平靜才是幸福,任何起伏都是干擾,例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曾經深入淺出的解釋:「把手放在發熱的火爐上兩秒,就像過了兩小時;坐在美女旁邊兩小時,就像過了兩分鐘,這就是相對論。」

而我,寧願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美女,最好也不要出現快樂。在我五十三歲的生命歷程中,體悟最深的就是歷經快樂之後的寂寥,比落幕還要蒼涼。

因為這是對比的,快樂像是一鍋鮮美的鮑魚砂鍋雞湯,沸騰時四處飄散迷人香味,令人垂涎不止,並且享受美味。當這鍋雞湯冷卻,而你必須繼續品嘗,那就是造成胃痛的油脂,難以消化。

《情緒之書》裡有篇文章描述巴布紐亞幾內亞山居原住民拜寧人相信離去的訪客卸下某種沉重負擔,以便輕裝上路,而這種訪客離去後的空虛,他們稱之為「別離空虛」(awumbuk)。

這陣壓迫人的迷霧會盤旋三天之久,造成分心與怠惰感,干擾主人料理家事和農作物的能力。一旦客人離去,拜寧人會裝滿一碗水留置過夜,以吸收惡化的空氣,隔天全家即早起床,儀式性地將水潑灑進樹林,藉此恢復正常的生活。

孔子說「禮失求諸野」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但願我活到八十歲,還能夠有這種民間生活的樸實自在。

或許就像民國初年佛教高僧李叔同所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風景,當然,若是三十年後的我,能夠悟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殘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的真義,也就不枉此生。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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