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李杯杯包的水餃最好吃」

朱國珍》「李杯杯包的水餃最好吃」
朱國珍》「李杯杯包的水餃最好吃」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我在台北出生長大,童年時家裡有座小花園,時時鳥語花香。若連續下幾天雨,可以在園內積水處撈蝌蚪,雨季時經常聽到蛙鳴,熱鬧的兩棲類動物大合唱。夏天蟬叫聲不斷,麻雀是常客,那是我的第一堂生物課。長大後搭交通車去上學,經過敦化南北路、仁愛路。車水馬龍,已是另一種喧囂。

我從小搭交通車上學,父親規定上車一定要向長輩問安,那時候臺灣的國民教育從小學到中學總共九年,校內積極推行「說國語運動」,我的國語被訓練得字正腔圓,但是長輩們來自大陸各省分,包括臺灣省本地人士,各種口音混雜。

我說的話大家都聽得懂,但是長輩回應我的說詞,總讓我一知半解。或許他們經常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因此多半微笑回應,偶爾也會有些叔叔伯伯阿姨們主動找我聊天,我的啟蒙台語和許多外省方言就是這時候開始學起。

印象最深的是山東籍的張伯伯,他和張媽媽沒有孩子,每天早晨我上了交通車,總會看見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賢伉儷。這時候,我會主動問候:「張伯伯早!張媽媽早!」。張伯伯也喜歡找話題同我說幾句。

有一天張伯伯問我:「在這裡誰包的水餃最好吃啊?」

我搖搖頭示意不知道。

他笑道:「李杯杯包的水餃最好吃。」

我充滿疑惑微笑以對。

張伯伯又重複了一次:「妳知道吧,李杯杯包的水餃最好吃。」

放學回到家,跟爸爸聊起早上在交通車上的對話,忍不住向爸爸撒嬌:「李杯杯是誰啊?我幹嘛要知道他的水餃包得好不好吃。」

爸爸微笑:「李杯杯就是你杯杯。」

什麼?

父親又用他濃厚的鄉音再說一次:「李杯杯就是你杯杯。」

我終於懂了。原來李杯杯就是林北(臺灣話)就是你爸爸(國語)。

父親過世後長眠台北市郊,永遠不會離開臺灣,將來我也是。雖然我最終只聽懂他濃重鄉音百分之九十五的意義,卻依賴這百分之九十五的記憶維繫父女一世情緣。

這是我在台北永恆的鄉愁。鄉愁的味道總和食物離不開關係。

父親包的水餃真正好吃,他疼女兒,從來沒讓孩子下廚,我也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麼在廚房變出來這些「元寶」,尤其是過年的時候,即便滿桌雞鴨魚肉,還是「李杯杯的水餃」最受歡迎,姊妹倆呼溜溜一口接一口,我們吃得滿意,父親笑得更開心。

父親壯年獨自來台,一切重新開始,他是個負責任的人,辛苦將我和妹妹撫養長大。每年除夕,必定敬備三牲蔬果,祭祖拜天,祈求大陸與臺灣的家人平安。年夜飯家人團圓圍爐,吃著豐盛的食物,熱鬧氣氛從來沒少過。我備受父親寵愛,直到大學畢業後才因為工作因素,第一次在德國獨自過農曆新年。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小年夜晚上,值勤班表的行程是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中轉曼谷停留二十四小時,隔天飛抵德國,剛好是除夕夜。

機上的組員都不熟,整趟飛行沒人吆喝一起吃飯。我心想,這趟過年班,很可能是留在房間裡看電視了。

飛行任務結束,在飯店辦好住房手續,剛走進房間,還在盤算皮包裡的蘇打餅乾能撐多久?就接到前艙資深大姐打來的電話,她說天冷,外面都是風雪,機長恐怕大家沒飯吃,向餐廳訂了德國豬腳,送給組員們當除夕夜晚餐,有兩種口味,紅燒或水煮,要選哪一種?

「有沒有烤的?台北餐廳在賣的那一種。」我怯生生地問大姐,雖然明白這樣有點不禮貌。但是那兩種料理方式,聽起來只是顏色不一樣。

「Captain說,這間餐廳只有這兩種料理,紅燒就是一般的紅燒,水煮大概就是清水煮。」大姐很有耐心地回答我。

好的,那麼我選紅燒,謝謝姐。

「大約一個小時後送到,別睡著,送過來會按門鈴。」

聽這說話的修辭,還是沒有要揪眾圍爐的意思。縱使我心裡腦海裡始終惦記除夕夜眾人歡樂相聚的畫面,但我估計,最終,應該是每個人各自在房間裡,吃自己的豬腳過年。

豬腳比預定的時間還早送達,門鈴響起,打開房門,大姐和大哥站在門外發豬腳,只說了一句:「13108,紅燒。」(13108是我的空勤組員序號)

我接過大姐手上的白色塑膠袋,看起來份量頗大,提起來有點沉,微笑:「謝謝姐,謝謝大哥,新年快樂」。兩位資深空服員也微笑點頭,繼續走向下一個房間。

從小到大,我沒有離開家這麼遠,更沒有一個人度過農曆新年,在這個民俗節慶家戶團圓的日子,我獨自在距離故鄉將近一萬公里的歐洲大陸,思念父親,思念愛貓伊伊,甚至思念起路邊攤米粉湯、蚵仔麵線。從事空服員這份職業,最大的收穫,就是鍛鍊獨立的個性,乘風飛翔,腳步行旅,輻射世界經緯度,更要練習心境開闊,要不然就枉費這趟人生。

因此,第一次在異鄉過年,還能有厚重的紅燒德國豬腳果腹,都該心存感恩。於是我恭敬地打開塑膠袋,撥開層層鋁箔紙,終於見到紅燒德國豬腳本尊,它端置在免洗餐具鋁箔圓盤中央,巨大到超越我的想像,這隻豬生前肯定是豬界巨無霸,它連一隻腳都大過我的頭,它的局部犧牲足供十人飽食,功德無量。

首次在德國吃德國豬腳,我不禁認真端詳其樣貌,德國人的紅燒,跟咱臺灣的紅燒方式顯然有著很嚴重的文化差異,這隻德國豬腳,顏色完全不像紅燒,應該是同樣用沸水煮過然後不小心灑了一些番茄醬,濕濡晃蕩,我甚至可以看到它的毛細孔,因為浸泡在液體裡太久而無限鬆弛擴張,這隻,據說是「道地的」紅燒德國豬腳,已經昇華到非食物的境界,它看起來,就像是掉進洗衣機裡跟褪色的紅衣服一起洗過再撈起來的,任何蛋白質。

除夕夜裡,法蘭克福零下三度,籠罩於雪地,窗外皚皚寂靜。我一個人,用飯店提供的攪拌咖啡湯匙,挖著紅燒德國豬腳,一口一口送進腸胃,遙想家人,最思念的就是「李杯杯的水餃」。然而孤身在異鄉,只能心裡默禱著:爸爸你放心,我長大了會照顧自己,再苦,都不會讓自己餓著。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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