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專訪李立峯(下) 生存不是躲起來 記者在壞環境保持堅韌

李立峯是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最近發表新書《閱讀新聞》。他認為,新聞工作者在現今環境需要保持堅韌,在適應限制、管理風險的同時,盡量做到最大最多。
李立峯是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最近發表新書《閱讀新聞》。他認為,新聞工作者在現今環境需要保持堅韌,在適應限制、管理風險的同時,盡量做到最大最多。

編按:如果說存在就是意義,目前公民社會之中包括新聞工作者,繼續存在,需要堅韌,這就是李立峯所說的 resilience(柔韌)。那種艱難,不僅在於工作本身,更在於環境、空間已變,找方法適應限制,管理風險,做到最大限度,這就是目前記者所需要的堅韌。

記者存在,需要柔韌的彈性,尤其在壞環境。李立峯出版《閱讀新聞 — 專業價值和媒體批判》,讓人看見他的存在。「這本書的存在, 對其他人有什麼影響?」記者問。李立峯低聲爆肚式回應:「『煽動』啊……」,然後笑着立刻糾正,「 我是在開玩笑。」

書在人在,這種存在就是養份。他新書談到的新聞價值觀,就是堅韌之基礎。

(李立峯專訪(上)請按此)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陳奕釗

【Yahoo 新聞專訪】

今天記者的 resilience,其實很簡單,雖然做起來也未必容易。他說:「我們在過去一兩年,學界多了說一個字『resilience』, 即是在一個壞環境,如何 being resilient,外國也有很多人說,在 COVID 又生病又封鎖之時,如何保持 resilient 呢?香港的社會狀態,有 COVID 也有整個社會轉變的問題,也會問如何保持 resilient?我說過,在威權化的過程裏,要有風險管理,要小心是不是需要這樣高調,但我也覺得,有些 resilience 是要讓大家看到的,不只是我做或誰做,如果一個社會大家都嘗試 survive(存活),而大家又全部都躲起來,好像不是那麼好。」

他的意思是,在有限空間、被收窄的空間下,大家不是很抽象地說有沒有報道空間,而是具體看到有某些報道的可行性,這就是存在與意義。2022 年之後有好幾個新網媒出現,都是想延續專業報道精神。包括只報道法庭新聞的《法庭線》和《庭刊》,他們人手與資源都不多,但法庭新聞報道內容比任何媒體詳盡、詳細,對社會運動案件及大家關注的案件講得更多,報導風格平實,李立峯認為策略與效果都可取。

李立峯點名提及 2022 年成立的網媒《法庭線》,指他們專注報道法庭新聞,亦對社會運動案件及大家關注的案件講得更多,報導風格平實,在策略上與效果都可取。(圖:2023-08-15 法庭線網站首頁截圖)
李立峯點名提及 2022 年成立的網媒《法庭線》,指他們專注報道法庭新聞,亦對社會運動案件及大家關注的案件講得更多,報導風格平實,在策略上與效果都可取。(圖:2023-08-15 法庭線網站首頁截圖)
除了《法庭線》外,李立峯亦點名提及了另一間專注報道法庭新聞的媒體《庭刊》。(圖:2023-08-15 庭刊網站首頁截圖)
除了《法庭線》外,李立峯亦點名提及了另一間專注報道法庭新聞的媒體《庭刊》。(圖:2023-08-15 庭刊網站首頁截圖)

他又引報道社會新聞為主的《集誌社》為例,也是存在之現實,「那些東西(報道)是有意義的,尤其今時今日在香港,talk is cheap,如果我坐下來抽空說,這些東西不行,那些空間存在,都是自己噏,你怎麼噏都可以啦。」從噏化為行動,自媒體做風險評估,實務摸索,或許會更明白,為什麼以為沒事的會出事;相反,恐懼的事情,又會不會是過度退縮?

「做媒體當然想有影響力,當你有很大影響力,又會怎樣(有風險)呢?」記者問。

「對啊,這其實是媒體的 dilemma。」有影響力之時,不可能低調,進退兩難的前行,這就是媒體人非堅韌不可的心理狀態。李立峯說,媒體比公民組織更加難,媒體的 nature(本質)就是要公開、要說今天發生什麼事,好難低調,「低調好像不是一個 option 喎,你做媒體低調?」

李立峯又提及了今年成立,專注報道社會新聞的網媒《集誌社》。李認為,證明媒體生存空間的方法,包括要將話語轉為實際行動。(圖:2023-08-15 集誌社網站首頁截圖)
李立峯又提及了今年成立,專注報道社會新聞的網媒《集誌社》。李認為,證明媒體生存空間的方法,包括要將話語轉為實際行動。(圖:2023-08-15 集誌社網站首頁截圖)

風險管理之不能高調 與媒體之不可能低調

荒謬的矛盾存在,令人苦笑。存在與現實,安全與風險,問的與答的,都知道沒有最終答案。繼續生存,嘗試找生存的方法,就是 being resilient。但究竟應該怎樣生存呢?

「要完全不出事,唯一方法就是不做,才可以做到零風險。但風險評估、風險管理中,也總有一種怎麼都輪不到你(有風險)的人,例如教育記者,也就很難出事。」相反,有些人政治風險相對高,如果願意承擔風險,也應做風險管理,這是李立峯的看法。媒體是公民社會一部份,他說在威權壓下來的時候,「公民社會組織很難完全不縮的,你縮都說你『軟對抗』」,在真正敵意的政治環境下,縮的方法很多,例如自我設限,在這環境,媒體功能被削,有些人認為達不到十成的原有功能,寧願不做。若只保持七成、五成甚或三成功能,記者之存在意義還存在?這樣做下去,對社會或記者自己有何影響?

李立峯說,如希望沒有風險,就只能甚麼事都不做;因此,新聞工作者在做事的同時,需要管理風險。另一個問題是,如果要退卻,又應該退卻多少?
李立峯說,如希望沒有風險,就只能甚麼事都不做;因此,新聞工作者在做事的同時,需要管理風險。另一個問題是,如果要退卻,又應該退卻多少?

媒體監察權力弱化

「短、中、長期的影響一定有,壞的一方面,以前我們叫溫水煮蛙,現在都不是溫水了,但都是相同狀態,慢慢習慣了,慢慢忘記了一些價值。我們相信新聞的自由和價值,可以監察政府,例如防止貪污、防止濫權,這些功能愈弱,愈防止不了某些問題。」那現在有沒有甚麼警示呢?「少了制衡力量,社會出現貪污、政策失誤的機會便大了。」

平平穩穩做調查、問反應,方方正正的專業報導,可以是生存方式?

「在這一刻來說,專業報導可以有生存空間,但當然已經 cut 了某些東西。」李立峯說。

「Cut 了哪些東西?」記者問。

「譬如我們說新聞專業,傳統的理念就是客觀事實報導,平衡各方觀點,但監察權力這方面,現在弱化了很多。不用說什麼,就講尊子,其實在一個正常開放的社會,用政治漫畫表達嘲諷,在媒體理念是一種監察功能的體現,是不是?就是笑一下你,想指出一些可能是大家會有疑惑,甚至民眾覺得荒謬的地方。」他直接說,批評,在傳統有自由的社會是沒有問題,這是新聞功能;但在現時,批評被看成有立場,可能被指煽動,這是「斬緊」一個自由媒體身體裏應該有的東西。

李立峯以「尊子漫畫」作為例子,提到政治漫畫的嘲諷能夠起到監察社會作用;但當環境發生轉變,批評也可能被視為煽動。圖為 2023 年 5 月 9 日尊子漫畫,內容針對區議會組成,漫畫發布後被民政及青年事務局批評是扭曲和抹黑。2 日後,《明報》宣布尊子漫畫將結束連載。
李立峯以「尊子漫畫」作為例子,提到政治漫畫的嘲諷能夠起到監察社會作用;但當環境發生轉變,批評也可能被視為煽動。圖為 2023 年 5 月 9 日尊子漫畫,內容針對區議會組成,漫畫發布後被民政及青年事務局批評是扭曲和抹黑。2 日後,《明報》宣布尊子漫畫將結束連載。

正向新聞必須誠實面對負面問題

其實,他在新書中提及 2011 年向香港新聞工作者所作的意見調查中,關於「表揚正面價值觀的新聞」以及「敍述勵志及感人故事的新聞」,分別有近八及近七成新聞工作者表示重要。只是,要談真正正向新聞,必先誠實面對存在的負面問題,這是李立峯解釋新聞「正負之間」的精髓之一(《閱讀新聞》第八章),也是新聞工作者所需了解的價值觀,並決定如何處理。

「你書裏面提到正向新聞,反過來想,是不是做正向新聞就不出事?」 記者問。

「看你所謂正向新聞是怎樣做,正向新聞都有標準,如果純粹是唱好的新聞,當然不會死(有風險),但我不會將那些視為專業新聞。」

他說,正向新聞中,專業的 solutions journalism(解困新聞學),不會隱惡揚善,同樣要把所有問題講出來。他書中提到,歐美國家所做的 solutions journalism,都由很專業記者處理。那麼,報道這種新聞,是不是相對低風險、可以嘗試而又有意義?

「首先,你要說出問題有多嚴重,只不過是加一個 solution,你看「《立場》案」審訊時,官也會問你(被告)沒有提供 solution,好像變成提供一個 solution 可能感覺會好少少,這些也是風險管理問題,不是盲目做正向新聞的。傳統嚴肅地揭示社會問題,報道社會解決難題的力量,很多民主社會媒體都會做,但是不是在香港目前的政治環境做這類新聞會好少少?我不直接評論,應由機構自己判斷。」

他解釋,報道專業的解困新聞,本身有一定難度,不純是政治風險問題。在目前社會情況,有沒有專家肯分析討論?找不找到消息來源?還有一個前提:「公民社會要運作,如果公民社會沒有了,你也很難報道。」

李立峯在《閱讀新聞》一書中提及,處理正向新聞的同時,也要處理現實中的負面問題。如果純粹唱好,即使沒有風險,也不見得專業。
李立峯在《閱讀新聞》一書中提及,處理正向新聞的同時,也要處理現實中的負面問題。如果純粹唱好,即使沒有風險,也不見得專業。

不知不覺,記者本能地問了好幾種記者生存的方法,不單純政治,一切運作也是不確定因素。要明白一個現實,大時代,相聚本來就是偶然,不確定甚麼時候離開,不確定會走。風險、相聚,要來要散,都沒有絕對答案。唯有信念,傾力做好眼前一切,也許是香港人百年練就的功力。

「我相信很多記者、學術界,都是盡量做。」他說。例如寫《閱讀新聞》, 不是說讓人看見他存在就心安一點,某程度,跟幾年前他做港台《午夜講場》的意義是差不多,抱着知識普及的宗旨,部分內容是教「新聞理論與分析」的課程內容,「可是,誰會想到,2023 年出書講新聞,身邊很多人就會『嘩』,那種不只是知識普及的眼光,這就有所意味了。」

八九年以後,李立峯的家人開始分散海外,他早就申明自己不是決心跟香港共存亡的人,或許,有天也會因為私人原因離開香港。作為來自「移民家庭」的人,三十多年來,已經訓練好「分開在一起」的情感智商。倒過來想,此刻仍然留在香港,必然有存在的原因。

「講將來做乜啫,我(目前)存在就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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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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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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