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發不出的一張邀請函

日前遊雲南西雙版納，在中國中科院植物園巧遇一棵已故中國總理李鵬手植的鐵力木，樹高三、四丈，枝繁葉茂，不禁想起李鵬在新加坡的一場國際記者會中，公開邀請我訪問北京，但卻食言而肥的往事。
李鵬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的關鍵人物之一；他宣佈北京戒嚴，讓解放軍武力清場，鎮壓要求改革開放的學運人士，造成嚴重的傷亡，把剛燃起的政治改革的火苖澆熄，影響既深且遠；李鵬也因此贏得「六四屠夫」的駡名。
六四天安門 李鵬宣布戒嚴贏得屠夫罵名
「六四」事件的起因複雜，影響巨大，是一個嚴肅的課題，非常值得歷史、政治、經濟及社會等學者研究，非我三言兩語所能論斷。
「天安門」事件後不久，我奉派為中央社駐新加坡特派員。
當時中國受到國際社會譴責，西方國家更對其發動經濟制裁、武器禁運等，形勢相當嚴峻；為了突破被國際孤立的困境，中共當局採用時任外交部長錢其琛的建議，由總理李鵬率團出訪東南亞國家，藉此為「天安門」事件辯護並促進邦誼。
國際社會譴責中國 李鵬出訪東南亞辯護促進邦誼
李鵬此行第一站是印尼。1990年8月6日~11日造訪雅加達，萬隆及峇里島。李鵬與時任印尼總統蘇哈托會談，會後雙方宣佈自8月8日起恢復兩國中斷23年的邦交。
由於這是「六四」事件後中國高層首次出訪，自然吸引了大批國際媒體的注意，紛紛調派記者赴雅加達及其他李鵬到訪的國家採訪，其中新加坡本來就是東南亞媒體中心，所以李鵬的星國行特別受到關注。
在新加坡的我，自然磨刀霍霍，準備在李鵬到訪新加坡的記者會上好好「侍候」這位殘殺自己同胞不手軟的屠夫。
李鵬訪問印尼記者會 中央社採訪被拒於門外
但此時發生一件始料未及的事，若不能妥善處理，積極尋找突破口，我可能被拒於記者會門外，李鵬的面都見不上，何來在記者會上對他口誅筆伐呢？
事情是這樣的，根據新加坡媒體的報導，李鵬拒絕中央社駐印尼特派員參加他在印尼的記者會。
看到這則報導，心裏凉了半截，因為李鵬當天就要到新加坡，二、三百名國際媒體記者(含常駐獅城及臨時由各地調派來的)早已群集，我身為駐地記者，若被拒於記者會門外，在這場重要的新聞戰中失足，真是有辱使命，對不起中央社及讀者。
事在人為決心一搏 面見新聞官員悍衛採訪權
還好離新加坡記者會(8月12日晚間)還有兩天的時間。我告訴自己：事在人為，一定有方法解決問題。經過一陣子思考，於是撥了電話给當時星國交通與新聞部主管與外籍媒體連繫的處長，約定下午在該部會客室見面。
見了面，我開門見山告訴他我心中的憂慮：我可能被排斥參加記者會，請他務必協助處理，確保我行使駐地記者的權責。
我更告訴他「印尼是第三世界國家，新加坡是四小龍之一，兩者國際地位不同，我若被拒，也難免損及新加坡的形象，且我當天就會對駐新加坡外籍特派員俱樂部(FCC)發出一則聲明，一者譴責李鵬無理排斥中央社記者參加記者會，二者對星國政府未能協助確保我行使記者的權利表示遺憾。這位處長當場允諾會盡力協助。

新加坡第一任總理李光耀。（圖取自維基百科）

不成功便成仁  揚言發聲對星國表達遺憾
其實我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與這位處長見面，並表達在最壞情況下我會採取的作法；原因無他，星國素以强悍對待外國，尤其是西方媒體出名，只要是違反星國政策，記者動輒被告上法庭，或是減少紙本媒體在星國的發行量(當時電腦尚未普及，更没有網路媒體。)
我估量，若我果真發出上述聲明，最壞情况是我有可能被列為不受歡迎人物(persona non grata，）遠離星國；但是捨此之外，别無他法，所以不得已而為之。
李鵬等人於8月11日抵達新加坡，随即拜訪會總統黃金輝，並與總理李光耀舉行會談，當晚在總統(理)府(Istana)接受李光耀晚宴款待。我及大批新聞同業則在宴會廳外苦苦等待，盼望宴會後雙方能有簡短談話或新聞稿。
中英文新聞稿匆匆收回 傳李鵬對涉台內容有異議
這個願望並未落空，在晚宴結束前(約莫晚間10時許，)由星方人員發出中英文纸本的聯合新聞稿；但奇怪的是，記者們都還不及細讀，新聞稿便被匆匆收回，更改其中某些內容後再度發到記者手中。此事相當不尋常，也少有前例。
當時宴會廳外燈光昏暗，智慧手機尚未問世，要不然大家肯定會在第一份新聞稿被收回前先拍照存證，比對前後兩份新聞稿的差異，大作文章。
事後記者們相傳，起因是李鵬等對新聞稿内容中的涉台部份有異議，是也？非也？個人認為極有可能，但就是無人可證實。
被引導坐第一排中間位置 李鵬第一個點名發言
第二天(8月12日)晚間的國際記者會才是眾所矚目的焦點， 我做好了該有的準備。由於白天並未接獲前述星國官員yes or no的通知，所以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赴記者會場(一家五星級飯店的會議廳)。在進入會場前，記者們先要出示記者證，通過安全門，並接安全人員搜身。完成這些程序後，我多日來懸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非但如此， 我還被引導坐在會場第一排中間的位置，這個安排讓我受寵若驚，但心中立即明白：我事前的準備與部署奏效了，這位星國官員幫了大忙，而李鵬也顯然有意順水推舟，利用我出席記者會，向世人展示，中國不是人們印象中的封閉、專制，而是開放、包容的。
待坐定之後，回頭一望，發現會場爆滿，文字加攝影記者大概有三、四百人，這是我前所未見的盛况。
記者會一開始，李鵬等在簡短致詞後便開放提問。這場景大家應該很熟悉，在場的文字記者應該沒有不舉手的；但奇怪的事來了，李鵬竟然第一個點名我發言。
我在事前準備了一長串的題庫，其中包括天安門事件相關問題、兩岸關係、星中關係等。但在記者會開始前，我思考有關「六四」問題在前場雅加達舉行的記者會中，該問的可能都已被問了，同樣的問題李鵬是給不出新答案的，只是多給他一次為中共當局及他本人辯解的機會而已。
拿李光耀兩岸觀點發問  李鵬回答引起滿場爆笑
事有湊巧，星國總理李光耀在不久前談到兩岸問題時明確的說，他認為「兩岸目前沒有統一的條件，原因是兩邊經濟發展層次相差太遠，」並說依他的看法，「或許50年後可能會有機會。」
所以我決定「以李(光耀)之矛攻李(鵬)之盾，」借用李光耀的談話，問李鵬如何評論李光耀的觀點。
没想到李鵬的答覆卻犯了一個錯誤，引起滿場爆笑。
錢其琛咬耳朵提點漏掉台灣 李鵬更正中國26個省
依我記憶所及，李鵬的答覆是，「李光耀的說法是無稽之談，如依他所說，一個國家內部各區域經濟發展程度不同，就會造成國家分裂， 那麼中國有25個省，且各省經濟發展差異很大，那中國早就分裂成25個國家，可是事實上並沒有啊！」
這時坐在李鵬身邊的錢其琛忽然側著頭，小聲地對李鵬說，「總理，你漏掉台灣了，應該是26個省才對。」
李鵬隨後說，對不起我方才漏了台灣，所以應該是26個省。
由於錢其琛對李鵬咬耳朵時忘了關麥克風，所以會場中聽懂華語的記者立即轟然大笑，等到口譯人員把李鵬的更正以英文譯了出來，不懂中文的老外同業也笑翻了。
口譯一出中外記者笑翻 李鵬滿臉通紅尷尬不已
此時只見台上的李鵬滿臉通紅，尷尬不已，只因他貴為一國總理，但可能內心裡並未真正認同當時北京官方「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的立場。
其實在1990年時，中國設有20個省， 五個少數民族自治區及三個直轄市。李鵬所說的25個省並沒有把北京，天津及上海三個直轄市包括在內，所以不論包不包括台灣，他的說法都是錯的。
李鵬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便開始跟我打哈哈。他問我，「李先生，你是哪裡人？ 袓籍為何？為什麼普通話說得這麼好？」
李鵬問您是那裡人祖籍為何 稱讚普通話說得好
我回答，「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南投人，祖籍福建漳州，先祖渡海入台到我是第七代；我並不覺得自己國語說的多好，只是平常就是這麼說的而已。」
其實，在工作場域及生活周邊，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以為我是外省人，這情形讓我相當不解，我講台語相當「輪轉」啊！儘管小學時我曾數度拿到全校國語演講比賽冠軍，但我並不認為自己說國語有多標準。
邀請來北京訪問您敢接受嗎？ 我直接回答當然敢
我的回答等於是回絕了李鵬這一番沒來由的恭維。於是李鵬進一步說，「如果我邀請你到北京訪問，你敢接受嗎？」我一聽，毫不猶疑地說「當然敢，請您立刻發邀請函給我。」李鵬說，他會請中國駐星代表處人員處理(當時星中兩國尚未建交，）至此結束了這段不在雙方預期內的對話。
第二天，我跟李鵬的這段對話登上星國多家媒體，許多朋友對我翹起大拇指。
中國駐星代表處推托 索討北京邀請函沒下文
不過我心裏很清楚，以當時中國的國內情勢及兩岸氛圍，北京是絕不可能給我邀請函的，李鵬只是在尷尬情況下隨口說說而已；但我也没有就此作罷，在往後駐星的幾年間，時不時去電中國駐星代表處或大使館(1990年10月30日兩國建交)索要邀請函，接電話的使館人員總是推托，說這事要請示外交部，然後就没有下文。
我任滿返台北總社服務，2007年由中央社國外新聞中心主任轉接兩岸新聞中心主任後，曾赴北京拜訪大陸重要媒體及涉台單位，在與時任國台辦新聞局長李維一見面時，以開玩笑口吻提起此事，李維一聳聳肩，說「李總理早已下台啦！」意思是找不到債主了。
李鵬在1998年3月卸任總理一職，旋即接任中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至2003年初離任，2019年7月病逝。
李鵬因「天安門」事件而聲名狼藉，在中國內部及國際間皆然。他也是三峽大壩水利工程的主要推動者之一，而其家族長期把持大陸水電系統，風評甚差。
結論：有人說，政客的話若能聽，狗屎會變黃金。我說，古今中外皆然，台灣也不能免。
後記：
一、感謝這位在關鍵時刻協助我的星國官員，為免其受到無謂的困擾，所以文中隱其姓名。
二、1990年中央社尚未建立數位發稿及資訊系統，所以當年稿件並無存檔，本文所述各節僅能就個人記憶所及力求精確，但疏誤在所難免。
三、在李鵬到訪後兩個月，星中兩國建交；李光耀兑現了他「新加坡會是東協成員國(ASEAN) 中最後一個與中國建交者」的諾言；當年台灣人均GDP首度超過美金8,200元，新加坡超過美金12,000元。到了2022年，台灣人均GDP為32,687美元，新加坡為82,808美元(IMF資料)。台灣是進步了，但新加坡進步更多，且遠遠把台灣抛在後面，兩者已不在同一個層次上。此不得不歸功於新加坡的建國總理李光耀。他識見宏遠，治事嚴謹務實，筆者也借此文向這位偉大的政治家致敬。
四、直至今天 ，有關「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問題在大陸仍然是個禁忌；但我深信「不容青史盡成灰，」「六四」的真相將來必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該負責任的人是一個也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