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鳥同名

幾個月前,在《明報月刊》一篇短稿中, 我提過《人生》雜誌於一九五一年在香港創刊,廿載之後,由於創辦人王道先生病逝,隨之停刊,引起余英時教授慨嘆道:「刊物及其創辦人同時終結,是香港知識人出版史上的一個感人的故事。」今忽又想起,大約是五年前吧?僅憑一位葉先生的一己之力而創辦的《爭鳴》雜誌,在香港推出了大約四百八十期之後,據說由於他以耋耄之年辭世而戛然停刊的。翻閱一些有關外國文學的書籍,又發現上世紀初葉,日本也曾有一個類似故事。

明治時期,利用十七(五七五)字音,又受「季節詞匯」限制的俳句短詩體裁改革者正岡子規(原名常規,一八六七~一九○二),在一八九八年跟友人合辦一分俳句雜誌,題為《杜鵑》(日語發音Hototogigu)。五年後,他竟因肺疾不治去世,而以善於吟唱的杜鵑鳥為題的雜誌也隨之解散了。《人生》和《杜鵑》兩位創辦人的姓名,漢字寓義甚高而且近似,他們的人生及其創辦刊物的命運也是相同的,算是巧合。

說起《杜鵑》這分日文期刊,令人又想到有關美國社交媒體巨頭「推特」 (Twitter)的新聞報導。杜鵑啼血的典故,讓人觸境而生情,難掩抑鬱與苦衷。反之,唧唧喳喳的鳥雀之音聽來清心而悅耳,卻或擁有「為民喉舌」的萬鈞之力,影響世道人心,亦似合《呂氏春秋》所云「伯牙鼓琴,志在鳥雀」,鍾子期被認為知音之意。難怪有如富豪Elon Musk之輩,曾有意以四百多億美元之高價獨購「推特」而轉為私營了。

傳統的中國水墨圖畫,花鳥同屬一類,兩者正是比興襯托的好題材。最近,湖南省博物館就曾推出一位畫家以「花魂鳥魄」為題的畫展。花與鳥同名的例子不少,如芙蓉花與鳥、太陽花與鳥、畫眉鳥與草、天鵝與天鵝絨等等,都是以體態形似或由聯想而得名的。太平洋中夏威夷群島上有 俗稱「天堂鳥」(Bird of Paradise)花,看起來酷似佇立海中的水鳥。其實,天堂鳥或稱太陽鳥的種類太多了。小如美國的紅雀(Cardinal)或紅頭蜂鳥(Hummingbird),大至將臨滅種的非洲彩色燕服叉尾太陽鳥(Aethopygachristinae),均同屬一類。至於《山海經》書中記載,又在三星堆遺址挖出的太陽鳥神銅器古跡,乃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課題了。

「杜鵑」這兩個字,是花也是鳥。李白《宣城見杜鵑花》詩云:「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子規鳥也是杜鵑鳥。這便是漢文世界中花鳥同名的一個絕佳例子。

杜鵑鳥乃古代蜀國國王杜宇的化身,這是從晉代常璩《華陽國傳》流傳下來的故事。杜宇亦稱望帝,失國而流亡在外。死後魂魄化為子規鳥,亦即杜鵑鳥。一九六三年,由馮漢驥教授率領的考古隊研究之後,判定四川廣漢的三星堆遺址,應是古代蜀國的一個都邑中心。也許杜鵑鳥在蜀中一帶最多,又好夜啼,才產生這種傳說吧?

其實,杜鵑鳥除了「子規」之外,還有蜀魄、田鵑、周燕、謝豹等十幾種名稱。「詩仙」之外,歷代以吟詠杜鵑的詩篇也不勝其數,包括了杜甫、杜牧、賈島、范仲淹、梅堯臣、楊萬里、朱熹、方孝孺,以及近代王國維等名家。前文提到的日本詩人正岡子規,在他十二歲時,曾以 《聞子規》為題,習作漢詩,曰:「一聲孤月下,啼血不堪聞。半夜空欹枕,故鄉萬里雲。」不但展露其才華,且以子規自喻,後亦竟以咯血而英年早逝。

杜鵑鳥學名Cuculidae,英文Cuckoo。中文亦稱「播穀鳥」,音譯好似配合春耕,音義相關。生性羞懼,藏身深林,讓人永遠只是聞其聲而不見蹤影。卻因明代名醫李時珍《本草綱目》籠統一句話,說杜鵑鳥「不能為巢,居他巢生子」,一般人便認為牠們是典型的寄生強者,與一向予人以孤寂哀憐的形象相去遠矣。其實,絕大多數的杜鵑只有麻雀一般窈窕身材與害羞敏感的習性。「烏鴉」體型的肥大強者,屬於「鳩占鵲巢」寄生的侵權者極為少數。

杜鵑花學名Rhododendron simsil planch, 英文Azalea。中文又叫映山紅、紅鵑、山石榴、山躑躅、謝豹花等等。由於杜鵑啼血的故事,便把鳥與花同為鮮紅的色彩混為一體了。現在的杜鵑花五彩斑爛,而且,其他紅色花也多得是。再者,山坡之外,家家戶戶的庭院花卉也多種植,四季常開。雖是如此,作曲家黃友棣抗戰時期為揚州小調配譜的《杜鵑花》,那些「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的句子,我還是早晚哼個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