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事

枝椏紛紛被綠果拉彎了腰桿的柚園裡,有一棵掛著我的名字牌,那是我認養的柚子樹。

《南瀛產物誌》中說,文旦是康熙四十年間(1701年)由福建移植到台南安定的;如此算來,文旦柚在台灣已超過三百年種植歷史了。而古早年代,栽種方式較趨天然,卻是農藥化肥產業發達後的現代種植者必須刻意堅持才能成就的──有機柚種植,不容易呀,我和友人坐在柚樹圍繞的農場聽著一對夫妻共同奮鬥的故事。

多年前,場主的父祖輩種了五百餘棵柚樹,因堅持不用藥,果實比他人以慣行農法種出的較小也較醜,汁略少甜度也略遜一籌。在食安不被重視的年代,苦心栽培的天然好果因滯銷而堆滿屋,每日醒來便挑出幾顆,但不是有人購買了,而是互相堆磊的柚實,因擠壓,缺氧,壞掉了,不得不挑揀出來丟棄,日子便在日日丟果,望果興嘆中度過,十萬多顆的柚子血本無歸。

慣行農法,透過藥物除草,除蟲,除酸……種植者於是能種出汁多味甜的漂亮果實迎合市場需求,而堅持「天然的尚好」的種植者卻只能「自食其果」?我聽著故事,看著眼前的山坡地,想像沒有產業道路沒有農用載運機具時代,挑運果實下山的艱辛,想及鄉居時看過的、因滯銷任其在田園腐爛的大片蔬果,不勝唏噓。

後來,柚園部分土地被徵收,公共工程開發,聯外路徑被截斷,餘下的兩百餘棵柚樹因此任其自生自滅,任由雜草叢生。二十年前,他們不忍再見長輩的艱辛與堅持就此荒蕪,不曾操作除草機具的她扛起機器,從去除雜草開始。「那時,雜草遍野幾近腰高,當我一區區慢慢除去後站在原地往後看時,發現一群鳥雀跟在後面啄吃剛被翻攪出來的蟲子,竟感動地站在原地……士氣被鼓舞後,更因這樣的勞動,原本不太好的身體竟變好了,而因開放認養果樹,還結交了許多朋友……」她訴說著過往,表情有幾許無奈與寬慰。

種植,得靠天吃飯的,一年一採的作物,收成孤注一時,最怕開花至結果期天候不佳,而偏偏,這段期間正是島上颱風易侵襲季節。有一年,結果期正值颱風,一整年的心血全泡湯,而二○一八年七月,強颱瑪莉亞的暴風圈即將掃過北台灣,他們冒著風雨幫已綠果垂垂掛的果樹套上護網。

有機栽培,有其困難,但他們堅持著長輩留下來的堅持,只是改變經營策略。堅持不用藥物,或許被當成傻子,但多個年頭過去之後,食安事件頻傳之後,理念漸獲認同,農場經營得有聲有色,採果趣,柚子餐,柚花茶,柚皮洗潔劑……他們當場剝開一顆剛採下的、甜度僅十一度、果肉晶亮飽滿的文旦柚請我們品嘗──淡淡的甜與果香在脣齒間,我想起童年在大伯家屋後現採現吃的柚香,一種純天然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更不用說再放置多日後,果皮辭水,後熟了的果肉滋味肯定更令人難忘。

從無到有,非一蹴可幾,除了勤奮,也得花心思。因不噴灑增進結果量的藥劑,他們商請養蜂的朋友在柚花季節借來蜂箱,以促進授粉,增高結果率,但因附近他人種植的柚樹採慣行種植,不諳採蜜界線、誤闖他人柚園的蜂兒就像《蜜蜂消失的世界》裡探討的現象,短短一二周內竟有三分之一的蜜蜂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家,而他們也因此意外地採得市面上少有的純柚花蜜。

「白露前後十日採收的文旦柚最好吃……」那天,園區捎來將開放採柚訊息。我想及那滿樹的豐碩,邀集周周見的登山隊友們同行,共享這分場主苦心灌育的美好。

天日晴好,枝葉交織的柚園裡,年紀都已半百的隊伍好似兒童出遊,嘰嘰喳喳,興奮難掩。幾個身手不減當年、依舊矯健的夥伴早已各踞果樹一隅採摘起來;樹下攀採的,持長剪的,接柚遞果的,掌鏡攝影的,二十幾個人合奏的歡樂聲彷彿陽光篩落的光影,錯落交織,點綴得柚園熱鬧非凡,教也站在枝頭的我歡愉之餘感恩生活中有這群好夥伴。

離開前,我望著整片綠油油,心裡想著,我認養的不只是一棵柚子樹,還有一份對善待土地理念的認同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