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飄落離人情/周夢蝶

周夢蝶

也許是因為季節的緣故吧,對於盛開在清明前後,春夏之交的桐花,在我看來很傷感。以至於多年以來,我都無法正視它的淒美,總覺得它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哀婉,儘管它花開熱烈,漫山遍野。

“夜夜春寒漸覺輕,桐花十日過清明。”桐花在我眼裏之所以承載著莫名的感傷與惆悵,倒不完全是每年清明去到祖父長眠的地方,看見桐花開滿了寂靜的山岡,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無盡悲涼,而是四十年前,那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中學生而已,一個生長於山城重慶,成名於寶島臺灣的女詩人的文章《桐花》深深的感染了我,讓我無形之中產生了“自歎清明在遠方,桐花覆水葛溪長。”的錯覺。

對,這個先以繪畫著稱而後又以詩書聞名的女詩人,便是席慕容。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脈綿延著的山岡,不知道何處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說出這十年二十年間種種無端的憂愁。林間潔淨清新,山巒守口如瓶,沒有人肯告訴我,那即將要來臨的盛放與凋零。”那時,“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席慕容隨即感歎道:“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在醞釀著一種芳醇的變化,一種未能完全預知的騷動……五月的山巒終於動容,將我無限溫柔地擁入懷中,我所渴盼的時刻終於來臨,卻發現,在他懷裏,在幽深的林間,桐花一面盛開如錦,一面不停紛紛飄落……”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追問道:“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後,真的只剩下離散與凋零?”

是啊,在歷史的長河中,人生在世,只不過滄海一粟,或許是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緣故,親人之間相處,往往聚少離多,而很多幸福的時刻,抑或滋潤的日子,卻又明明姍姍來遲,偏偏急急落幕,能不讓人悲催,能不讓人遺憾麼?猶如眼前這桐花,總是在時光深處寂靜盛開,獨自飄落……

“梅葉陰陰桃李盡,春光已到白桐花。”今年清明前夕,當我再次前去拜祭在我十八歲那年離世的祖父,遙望著那一樹繁花,俯視著那落英繽紛,我寫了一首名叫《風清景明的四月,我開始練習向桐花告別》的小詩,中間有這樣的一段:“這是怎樣苦命的花啊/沒有菜花遍灑金黃/不如梨花欺霜賽雪/趕不上海棠朱唇半啟/更不及桃花一臉春色/宛若子規聲殘杜鵑啼血/陪伴著令人悲催的清明時節/淚水流了一夜又一夜……”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而今,怒放於四五月份,結果在八九月間的桐花又開了,開在山林,開在野外,開在我們目之所及抑或更加遼闊的地方,白裏透黃,花心暗紅的花朵,那是不同於桃李的高岸、沉穩和絢爛。“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結千年。”從這首早在南北朝的《子夜四時歌》裏,多愁善感的我們便已悟出:梧子者,吾子也,那是我的丈夫,我的良人,我的另一半。好個“願天無霜花,梧子結千年”,不正是而今“你若不離不棄,我便生死相依”的柔情似水、愛意深沉、同心永結嗎?作如是想,這世間還有什麼花,能夠自上而下,由裏及外,給人以溫柔和纏綿,飽滿與壯觀?

除卻燦漫桐花,貌似鮮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