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然寰宇/予蒐奇

一 我一直記得那本童年讀物叫做《寰宇蒐奇》。實際翻箱倒櫃的結果,確認其中一本叫做《瀛寰探秘:世界大蒐奇》,另一本則叫做《寰宇蒐奇叢書:世界之謎》,都是九○年代出版的。據說這類書風行的起點是一九七八年香港讀者文摘出版的《瀛寰搜奇》。雖然從書名可以感受到後出者的致敬之意,但內容卻只有刻意放大和誇張化那些怪力亂神的部分。對不到十歲的我來說,這種書籍就是我的「世界」。總有一天我會與植物溝通、培養出超能力、見到幽浮和外星人,因持有來路不明的鑽石而受到詛咒、掉進時空亂流或誤闖百慕達三角洲……。

如此森羅萬象,既恐怖又迷人。我相信小孩子看這種書、聚在一起講鬼故事、玩錢仙、跑到鬼屋或廢墟夜遊、爬高、玩火……出自的不過是人類原初的好奇心。冒險遂得以發現──這是一個多麼傲慢的概念,足以對應人類的歷史。將好不容易發現到的奇異事物集合在一起,開一場博覽會吧。《寰宇蒐奇》幾乎是這種帝國式意圖的重現。

《寰宇蒐奇》的迷人在於它奇異但是遙遠;恐怖則在於,對於孩子而言,書中恐怖照片裡的鬼臉就跟它實際存在於「現場」是一樣的。這本書的存在就等於不應存在於此處的恐怖事物的現形。於是,放置這本書的書架周圍、表情似笑非笑的日本娃娃周圍、不知道誰送的南洋珍禽異獸的模型或標本周圍,都成為了最為陰森、令人不敢靠近的角落。

我無法說明恐懼的原因。甚至說不出到底在害怕什麼。就算長大成人了也一樣。每當我想說明我看見了什麼、我遇到的都是些什麼,卻只能想到幽浮(不明飛行物體)或外星人(地球外生命體)這類其實沒真正解釋到的稱呼。原來這是一個先備的預言,被預習的恐懼。到底是因為擁有如此本質才對這樣的讀物興味盎然,還是因為讀了這種書而走向一條像是被決定的道路?

再怎麼搜羅都沒辦法涵蓋所有的「奇異」。因為只要「正常」的標準增加一個,之外的東西就都成了「奇異」。人是處在自以為正常的位置才能將那一切當作有趣的事看待。若自己就是被登載在《寰宇蒐奇》上的照片中的主角。若自己就是當事者、成為那個怪誕的中心、被眾人注視的怪物,被蒐集、被恐懼、被當作獵奇的對象、被廉價地同情、被編為圖鑑的一部分。我沒想過自己會面臨這種更龐大的恐懼。

感受出自內部和來自外界的目光的照射,一再複習當別人露出不可思議之情時的正確反應。原來我版本的寰「予」蒐奇是,將自己的奇異暴露以後,尚必須持續將自我對象化這件事。我害怕被注視。被恣意想像地注視。樂在其中地被注視。將自己形塑為珍奇事物一般地被注視。我感到心虛。不是不誠實,而是無法一致。私底下可以弄彎湯匙,眾目睽睽之下卻做不到──這是我最大的惡夢。

被收錄在《寰宇蒐奇》中的日本人魚木乃伊,最近被發現是江戶時代的人工偽造物。對此衝擊性的消息,長年供養人魚的寺院住持說:「這個『人魚木乃伊』有著各種不同人們的意念寄宿其中。這些意念今後將持續存在,所以我也將繼續守護傳承這個『木乃伊』。」

他竟然沒有感到受騙,沒有感到世界崩毀。

原來可以這樣。森森繁茂而眾多,陰寒而使人戰慄。它們就只是存在著。因被賦予意念而存在,因意念的存在而存在。那是所有無以名狀事物的綜合體,是人類犯難與犯錯的投射。若離開蒐奇的意圖,剝開其恐怖與迷人的外殼,一切與我並無分別。恐懼與迷戀是斷絕,全盤接納是連通。對象化與指認是斷絕,存而不論是連通。

話雖如此,我還是感覺遭受背叛。一邊與自己的這種心境對抗同時,反覆著斷絕與連通,一邊完成了這本詩集。(本文摘自《森森-張詩勤詩集》,寶瓶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