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秉儒》當中國梵谷見到了真正的梵谷

【愛傳媒楊秉儒專欄】看了一部2016年的紀錄片：《中國梵谷（China's Van Goghs）》，片長1個小時又15分鐘，導演余海波及余天琦父女到深圳大芬油畫村，拍攝那些專門繪製名畫複本的畫師。這部紀錄片其實早在2016年12月就已經上映了，近幾年卻被人反復挖掘回味，一次又一次地上熱搜。片中的深圳大芬村，被稱為「世界最大的油畫複製工廠」。大芬村的油畫產業起源於1989年，一位香港商人找了幾位工人，教他們如何快速複製油畫，從此，大芬村就發展出生產油畫複製品的產業鏈。專業的畫師生產一幅仿製畫得花上好幾個月，但在大芬村「工廠生產流水線化」的模式下，一天能產出大量的複製品，近35年間，無論是梵谷、莫內還是達文西，任何一位名師鉅作都難不倒村裡的仿畫師，產量更是以百億張計。主角趙小勇便是這工廠生產流水線上其中一位仿畫師。

來自湖南邵陽，從小為了維持家境，初一便輟學工作的他，得知仿畫也能賺錢，便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在1997年來到大芬村。沒有接受過正統美術教育，什麼都不懂的趙小勇，憑藉著自己的美術天分，從構圖、比例、顏色慢慢地模仿著。10坪大的空間，擠滿了學徒，還有賴以為生的畫布與顏料。完全沒有方向的趙小勇，每天只知道畫畫，自己未來的出路到底在哪，他其實也不知道，只能邊走邊找，看著前方的路，先走再說。某天，一位同鄉給了趙小勇建議：「別沒來由地亂畫，梵谷行情好，就專畫梵谷吧！」有了這樣的指點，小勇像是著了魔一樣，開始鑽研梵谷。練得多畫的就精，訂單自然也多，於是，趙小勇在大芬村落戶，在這個地方結識了妻子-他其中的一位學生，成家立業。他畫過的梵谷作品不計其數，應接不暇的趙小勇便找來了自己的家人加入生產行列。每個人就專精一幅畫，老婆專畫「星空」，弟弟專畫「星空下的咖啡座」就這樣機器式的生產，畫畫已經成了反射動作般的自然，畫到最後，趙小勇臨摹梵谷畫作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最快可以在28分鐘內臨摹出一幅「向日葵」。

模仿，總是學習一項技術的最快途徑，站在大師的肩膀上，隨著前人的足跡，一步步地練習著，總有一天也能把技巧摸熟。繪畫亦是如此，許多人小時候學畫，都是靠模仿慢慢學習，從輪廓到構圖、從光影到用色。從模仿當中漸漸熟悉繪畫的基礎；可是，當你模仿到一定的程度，所有的技巧都爐火純青，你就不再只滿足於「模仿」，而是心中彷彿有著一團火在燃燒，那團火，叫「創作」。

這部紀錄片的英文片名叫做《China's Van Goghs》用上了複數，實際上梵谷只有一個，但中國梵谷多不勝數。片中拍攝的畫師大多都在臨摹複製梵谷作品，某晚他們聚在一起喝啤酒看電影《梵谷傳》，好幾人看到感動流淚。有畫師說，梵谷是他們很尊敬的人，其實，就算不臨摹梵谷的作品，這批畫師是可以臨摹複製其他大師的作品，只要有訂單，他們就有生意，有錢可賺。不過，看得出來，這群畫師對梵谷的尊崇，並非基於臨摹複製梵谷畫作所帶來的物質回報，而是敬重梵谷一生對藝術的執著與追求。這一團火，同樣在這群畫師的心中燃燒著。

只不過，「我的心裡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

趙小勇有一個夢想，去一趟荷蘭，去看看梵谷的真跡，和梵谷生活過的地方。他長期合作中的一位歐洲客戶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邀請他到荷蘭一遊，吃住招待，趙小勇只要準備好來回機票即可。於是趙小勇決定辦簽證去歐洲。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作品儘管是複製畫，但也會放在像是「畫廊」這種等級的場所展售；但是當他來到阿姆斯特丹才發現，原來所謂的「畫廊」，不過只是美術館旁，向觀光客兜售紀念品的攤販。而客戶出每幅複製畫三、五百元高價收購的作品，在當地也同樣以三、五百元的高價販售，只不過幣值從「人民幣」直接換成「歐元」。這也難怪歐洲客戶會如此豪氣地招待趙小勇到荷蘭一遊。

當趙小勇終於走進美術館，看到梵谷的畫作真跡時，他沉默了。

他在「向日葵」、「自畫像」、「杏花」、「麥田烏鴉」等作品下仔細端詳，尤其是在他最熟悉的那幅「向日葵」真跡前，他駐足許久，嘴裡不時說著：「不一樣，一切都不一樣。」他曾對著書本和電腦臨摹了這些畫千千萬萬遍，每根線條的落點和軌跡都刻在骨頭裡。可當他看到原作，他才明白，那些參考的照片，早就因為印刷出現了失真。他積累了多年的經驗、總結的畫法根本就是錯筆。梵谷真跡充滿色彩的筆觸「看不到半點悲傷，全是熱愛和樂觀」。站在梵谷自畫像前的趙小勇意識到，自己畫出那些臨摹複製畫，根本稱不上「作品」，充其量不過是資本主義下，工廠流水線大量生產的「產品」罷了。

站在客戶的攤販前，看著觀光客隨意的拿著自己的複製畫在大街上比劃，評頭論足，趙小勇明白，自己只是一個畫工，而梵谷是一名畫家。趙小勇說：「畫了梵谷作品20年，抵不到博物館裡的一幅作品。」畫再多的複製畫也比不上一張充滿靈魂的原創畫。

從荷蘭朝聖歸來後，趙小勇開始改變，他不再只是模仿梵谷的作品，也試著像梵谷一樣，為自己的心作畫。趙小勇開始自己創作，從自己的自畫像，到工作室的樣子，他嘗試用筆去畫老家的人和風景，從他的畫作中，依稀還是能感覺到梵谷的影子，但那都只是他從梵谷身上學習到的技術，現在的他開始用這樣的技術，走出自己的風格。他知道自己不會成為梵谷，但是他的筆不會停。或許，「我的心裡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不過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梵谷為趙小勇帶來的一切，他的真誠和純樸。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照片來源：《中國梵谷（China's Van Goghs）》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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