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秉儒》被俘虜的人生 我的共匪爸爸

楊秉儒》被俘虜的人生 我的共匪爸爸
楊秉儒》被俘虜的人生 我的共匪爸爸

【愛傳媒楊秉儒專欄】文章很長,非常長,可是我覺得我有這個責任保留下來。

「金門戰役」,中華民國稱「古寧頭大捷」。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告成立,10月17日中華民國國軍湯恩伯棄守廈門,解放軍第三野戰軍(三野)第十兵團司令葉飛決定集中船隻進攻大金門,由於戰備不足,日期一再延後。1949年10月24日夜,解放軍乘漲潮之際渡海搶灘作戰。解放軍登陸部隊在金門島上苦戰三晝夜,終因後援不繼宣告失利。

資料顯示,解放軍在「金門戰役」中計有數千人被俘,他們的命運坎坷曲折。戰鬥結束後,一些原本從國民黨軍俘虜過去加入解放軍的,特別是進入福建之後被俘虜的,再次被國民黨軍隊俘虜後,立即被補入金門守軍,其他俘虜則被運抵臺灣,在「新生營」集中關押。解放軍軍官及“共產黨死硬分子”被立刻處決,其他人則被反覆進行「思想改造教育」。1950年7月起,國民黨方面將戰俘中年齡較大、傷殘的黨員幹部和一些堅決要求返回大陸的解放軍戰士分批遣返,先後於7月、10月和11月遣返三批,約600人。其餘戰俘則留在了臺灣。

2011年8月18日,《聯合報》報頭下刊出一則令人側目的訃聞;《被俘虜的人生》紀錄片導演陳心怡及家人向觀眾報告:「男主角」陳書言業已安息,「新四軍」出身的古寧頭戰俘陳書言,終於告別塵世。

「陳書言:一個時代英雄、驍勇善戰的新四軍、同時也是我們最摯愛的老爹,已於中華民國100年8月11日(農曆7月12日)上午11時12分光榮地從人間離去。即使病痛折磨著肉體,但他不願見到家人為他辛勞分神,因此選擇有尊嚴並俐落地離去,就像當年位居前線衝鋒作戰一樣,他永遠是不遲疑、不害怕、不退縮。我們把最大的祝福獻給再度上路的老爹,希望您走得平順安穩,身為您的子女,我們永遠以您為榮。」

《被俘虜的人生》一片生動的將陳家失諧的親子關係揭露無遺,老人長期酗酒造成家人很多陰影、家庭結構繁複(他娶了已有兩個兒子的本省妻子,兼有繼父角色),以及他本身的神秘而痛苦的被俘恥辱(被俘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陳心怡坦言,對父親無法一走了之,但每當想去關心時,老人脾氣和性格又讓人難以親近,因而想拍一部關於他的自述,或可讓她試著再多跨一步擁抱老父;更期待透過口述,讓台灣一小群「曾是共產黨員」的老兵得以重見天日。

1930年,陳書言出生在江蘇興化,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在女兒的鏡頭前,陳書言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一次經歷。當時,他挑了一大擔小白菜上街去賣,本來可以換回240個銅板,結果在半途遇到了汪精衛偽政權的軍隊。兇神惡煞的阿兵哥喝令:「快,把菜送到營房去!」少年陳書言無奈跟從。到了營房卸下小白菜,阿兵哥非但不給錢,還試圖將他扣下來當兵。

收起菜筐,陳書言準備離開,這時一名當兵的用眼神示意守衛的哨兵將他擋住。這位少年滿心的憋屈終於爆發了,他獅子般咆哮道:「誰敢不放我回家,等當了兵手上有了槍,我一定先幹掉他!」看到面前的年輕人像一頭難馴的猛獸, 幾位兵痞也著實嚇了一跳。其中一位自找臺階下:「這種人留在部隊真的會動槍殺人,到時長官怪罪下來,誰也承擔不起。」幾名大兵見陳書言不是好欺負的,就放了他一馬。

在回家的路上,陳書言對天發誓:「不管誰與這支隊伍為敵,我都會去幫忙!」

次年,一支新四軍的部隊來到興化,13歲的陳書言報名參軍。當時,家裡很窮,他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他當兵的動機十分單純,到部隊可以混口飯吃,復仇的心理倒是其次。

「當時在江蘇一帶,有很多支部隊,說句實話,真正打日本的是新四軍。」 陳書言對女兒說,「你們所學的教科書,都變了味,我是過來人,親歷過當時的抗戰,無論在鹽城、揚州還是高郵,都是新四軍在抗日。」

解放戰爭開始後,陳書言連續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隨部隊一路勢如破竹打到福建沿海。每次作戰,陳書言都屬於前鋒部隊,屢建戰功的他領了很多獎金、獎章。他多次負傷,迄今左小腿還留有傷疤,一隻手指也斷了一截,所幸大難不死。陳書言面對一張地圖,指著江蘇鹽城一帶對女兒說,我參加了在這裡的一場戰鬥。當時,國民黨被解放軍一路追擊,遇到一座木橋,國民黨軍隊倒上煤油, 一把火燒毀了。橋面雖然不寬,可沒了橋只能眼睜睜看敵人跑掉。蔣軍在河岸邊還架了一挺機槍,隔河掃射。我立即臥倒在地,等敵人換彈匣的間隙,立即沖了出來,一連打出十多顆子彈,殲滅了敵人的火力,部隊立刻跨過小河沖上去消滅了敵人。

陳書言說,當時解放軍給蔣介石起了個諢名叫「運輸大隊長」,意思是沒有武器,有蔣委員長提供。繳獲這挺機槍後,就成了他們的重兵器。

時間定格在1949年10月24日的那個晚上。陳書言隨部隊從福建泉州石井出發,乘坐漁船借助夜幕掩護向金門方向秘密進發。這一年,陳書言19歲,已經是一位富有戰鬥經驗的解放軍老戰士。

「漁船不大,坐滿了才20來個人。」年已80的陳書言回憶說,漁船在風浪中一路顛簸,許多人都開始暈船,可接近金門海岸時,大家立刻忘了疲憊。等敵方發現時,我們的衝鋒號已經吹響,排長振臂高呼:「同志們,衝啊!衝啊!」戰士們立刻跳下船,不顧一切地向海灘撲去。

回憶這段歷史,陳書言迄今聲音顫抖。這種痛苦和無奈折磨了他一輩子。他告訴女兒說:「跟我一起參加金門攻擊戰的,有一個姓袁的伯伯,他是和我一道報名參軍的同村老鄉,在部隊我們關係十分要好,赴金門作戰,兩人又被安排在一個突擊排。」

陳書言說,自己親眼看到他被國民黨軍隊的戰車履帶壓到了沙灘裡,軋成了一堆肉泥。老人哽咽著,面露悲憤、痛惜的複雜表情。「戰爭太殘酷了,死亡瞬間就能降臨。」

陳書言第一次回大陸探親時,「袁伯伯」的妹妹聞訊趕來了,她急切地詢問哥哥的下落。「我真的不敢如實相告,擔心她聽到真相後會精神崩潰。只好含糊其辭地說,根據我的經驗判斷,他可能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陳書言解釋說,「離開」一詞容易讓人接受,也許是摔死了,也許淹死了,也許出了交通意外死了,這些死亡很常見,讓人聽了不會瘋掉。

陳書言對著鏡頭回憶當年慘烈戰況,「我每往前走一步,機槍就朝我點放,只好躺下裝死,機槍轉移目標了,我再起來往前走。」

古寧頭一役,解放軍萬人浴血奮戰三晝夜,終因後援不繼,致全軍覆沒。這場悲壯的登島之戰,其失敗原因曾引發軍史專家太多的討論,評點成敗是非不在本文之列。

在大金門的沙灘上,陳書言腰裡還綁著一雙布鞋,這是母親為兒子縫製的新鞋,他一直捨不得穿,等到打仗時,才把它綁在腰上。

戰鬥到了第三天,經過多次衝鋒和反衝鋒,部隊已是彈盡糧絕,眼看援兵到來無望,最後關頭,陳書言將中國共產黨黨證嚼碎了,一口咽到了肚子裡,之後,陳書言同其他衣衫破碎、面貌憔悴不堪的戰友一道,成了國民黨部隊的俘虜,從此,命運的航船漂向了另一片前途未蔔的激流險灘。

雖然時隔60多年,陳書言對很多人和事的記憶都已模糊,可他對一個時間記得特別清楚,那就是從金門被押往臺灣基隆港的日期—1949年11月6日。

清晨,如血的太陽從海面升起,戰俘們的心卻沉到了海底。他們先是被人用小船分批運轉到一艘大船上,大船停泊在大小金門島之間的一片水域。戰俘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被搜走了,一切都被掏空了,漫漫長夜即將開始。

陳書言回憶說,在金門時已經餓了幾天,到了大船上,依舊沒有吃的東西, 已經餓得昏昏欲睡的戰俘們,只能吃隨身攜帶的殘餘生米。有一些人挺不住就餓死了,還有些人實在餓得慌,就開始搶別人身上的米袋,你爭我奪之間,有人從船上掉落下來,直接跌落到船艙底部,立刻被摔死了也無人聞問。就這樣,在鋼鐵囚籠中,戰俘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路上絕望而死的人不在少數。

船抵高雄港,大船慢慢靠了岸。等待這批戰爭倖存者的,是生不如死的磨難。

在高雄,陳書言等被押上列車。列車的門窗早就被全部釘死,只留有一個出入口。戰俘列車一路往北行駛,最終停在了新竹的湖口。陳書言和其他戰俘一起被關押在臨近海邊的一個小學裡,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思想改造教育」。

「就是講共產黨如何騙你們,教你如何痛恨共產黨。要很小心,你如果講一句違反的話,馬上就沒命,明天早上一準就看不到了。」

這段實實在在的「改造」,陳書言餘悸猶存,除同為戰俘的戰友知道身分外,對台籍妻子都守口如瓶。他太太坦承「從來不知道他是共軍」。拍攝後期,陳書言要女兒把「他自承是共黨黨員」的部分完全拿掉,父女甚至在鏡頭用粗話前吵了起來。

沉默寡言數十年,陳書言甚至連夢話都不敢說錯, 只為了死守一個秘密—自己曾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但似乎也沒有人對他的過去感興趣,誰都不去問,他也從來不說。女兒陳心怡慢慢長大,長到30多歲,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父親。

女兒同父親有過這樣的對話—「你能否說一下被俘之後的情況?」陳心怡問。

「現在照樣不能講,講了對你們不好,唉!這是機密的問題啊。」老邁的陳書言痛哭失聲。

在女兒的記憶中,父親喝了酒,經常會哭。這批古寧頭戰役的被俘中國人民解放軍,接受「思想改造教育」後,被編入中華民國軍隊,但仍遭到長期監控。

在部隊裡,不時有人來套話,問他覺得國民黨如何如何一類的問題,他必須很小心地回答。更讓人膽戰心驚的是,「上面」的人還會讓戰俘們「互咬」,他的中國共產黨黨員身份一旦被發現,只怕是性命難保了。

這恐怖的夢魘,一直伴隨了他幾十年。陳書言於1966年從陸軍後勤部隊退伍,由於他的戰俘身分,升任軍官自然不可能,他以士官長階級退伍,直到1974年才結婚成家,1975年,陳心怡出生時,身為父親的陳書言已45歲。

「我的骨灰寧做浮塵也不要撒到海裡」陳心怡說,19歲是父親生命裡的一個「節點」。

換句話說,經歷1949年金門古寧頭的那場戰役之後,他的人生徹底改變,性格逐漸變得陰鬱孤僻。

血與火的戰爭,他僥倖存活,可是活著也是一種負累。在臺灣漫長的歲月裡,烈酒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身為這個不幸家庭的一員,女兒陳心怡總結父親這一生:「父親的前半輩子,活在有戰場的戰爭中;後半輩子,則生活在家庭戰爭中。前面的戰爭,是你死我活;後面的戰爭,是痛苦與折磨。總之,苦難纏繞了他一輩子。」

陳書言80歲時的一天,一個人到街上買青草涼茶喝,端個紙杯,手不停地顫抖,試了幾次杯子都舉不到嘴邊。女兒手中的DV如實記錄了老人的真實狀態。陳心怡坦言,如果他只是一個陌生的老人,我會心疼他,當他成為我父親的時候,對他的恨意竟絲毫不減。「父親和母親組建了一個破碎的家庭,仿佛將痛苦的種子種植在全家人的心上。」

陳心怡回憶說,組織拍攝紀錄片時,總共有10部片子在拍,每週,大家都會在課堂上交流拍攝進度。有位同學也拍自己的父母親,他們十分恩愛,很是感人。片子放完時,大家熱烈鼓掌,交口稱讚。

見此,陳心怡卻悄悄哭了,她很嫉妒這個同學,他們家可以這麼美好,而我呢?鏡頭下那些令人難堪的畫面,簡直是獻醜。鏡頭將時間帶到2008年母親節。那天,一家老少坐在一起。陳書言獨自坐在沙發上,他拿出一個金戒指,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今天是母親節,要把這個戒指送給妻子。連說了好幾遍,似乎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此時,孩子們自顧玩耍,而妻子正在照顧外甥女,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陳書言覺得善心被誤解,自己被冷落了,瞬間勃然大怒,他將戒指一把扔到了地上:「我一生沒有幹過一件壞事,可你們為何要這樣矮化我?!」脫口而出的竟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話。陳書言對妻子用的是粗話,女兒陳心怡也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用的也是不堪入耳的粗話。這一場景真切記錄了這一家人的家庭關係。

2008年8月份時,陳心怡紀錄片拍攝要完成了,父親陳書言突然反悔,他強烈要求將片子中有關「解放軍」、「共產黨」的那些內容刪除掉。

「我現在還活著,還不能公開,公開了對我不好,對你們也不好。」陳書言說。他擔心這些內容有可能會讓自己再吃「牢飯」,「我老了,不想再受那種折磨。」

女兒陳心怡大聲質問他:「都什麼年代了,你以為現在還有人會監視你嗎?」

父親陳書言的回答毫不含糊:「是!雖然看不到,但我想得到、感覺得到!」

末了,陳書言發出哀鳴般的祈求:「你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沒有經過那種痛苦,沒有經過那種恐怖……」

陳心怡說,自己受過良好教育,一度很不明白為何父親老是跳不出過去的陰影,總不能從精神的枷鎖中解脫,現在,終於明白,當年的白色恐怖對人心靈的摧殘是多麼深切。「不是我父親不肯說,所有與我父親同樣身份的人在臺灣依舊噤若寒蟬。」陳心怡說,父親經常叨念一句話:「我們本來是兄弟,是一家人,為何換上不同的制服就成了仇家,互相殺紅了雙眼呢?」

陳書言還在世時,曾與女兒陳心怡就老人百年之後的安排有過一番討論。在臺北一座公園裡,老人對女兒說,這裡很熱鬧,既有小孩子在玩耍,也有老人在閒聊,願意安息在這裡。「我死後就將骨灰悄悄撒在公園裡,哪怕讓人當成灰塵,隨手撣掉,落到地上、飄到空中。這樣最好,一切悄無聲息。」

女兒問,可否撒到大海裡?老人立刻制止:「千萬不要!我這一生就是吃了海水的虧啊!沒有海峽裡的那灣水,我不可能到這裡來,也不可能淪落到今天。」

老人用一聲沉重的歎息,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注解:「唉!金門的那灣海水喲,擋了我大輩子的路!」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照片來源:《被俘虜的人生》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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