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飄香/兩木金

兩木金

我讀中學時,老家院子裏的三間廈子房破敗不堪,時常漏雨。“屋漏偏逢連陰雨”,那時候的雨季如同小孩子的眼淚,說來就來,來了卻不走。一到下雨天,全家總動員,腳地、炕上四處擺放著盆盆罐罐接雨水。晚上,滴滴答答的水滴聲陪伴著我們入眠。若是大雨,夜裏要醒來好幾次去倒水,否則,“水漫金山”,一家人都要在土炕上游泳。

後來,父親拆掉廈子房,東拼西湊,蓋起三間樓板平房。屋牆外是村子的街道,有一片開闊的空地。來年春天,母親砍下洋槐樹的枝條,有八九枝,沿著屋牆插了一排。

每隔幾日,母親就會給它們澆水,盼望著它們能夠成活。洋槐樹的生命力果然頑強,不久後,都發芽了。

小樹苗生長得很快,只四五年工夫,便長得有胳膊粗,枝條努力伸向屋頂。

那時候,我正當少年,似乎從來都沒有吃飽過,總是饑腸轆轆。

每年四五月份,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莊戶人家的日子最難過。熬過漫長的冬天,農戶家裏的餘糧所剩無幾。小麥還要等一個來月才成熟。這時候,父親就要為解決一家人的口糧問題發愁了。母親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等洋槐花開,咱家就有糧吃了。”

我問母親:“啥時候洋槐樹開花呢?”

母親說:“快了,再饞你幾天,就能吃槐花麥飯了。”

於是,我眼巴巴地瞅著洋槐樹,盼望著它能早點開花,但洋槐樹總是像達芙妮一樣害羞,別說開花,連個綠葉子都看不見。柳綠花紅,洋槐樹光禿禿一片;杏呀桃呀李呀花都謝了,洋槐樹依舊不見泛綠。

我傷心地問母親:“洋槐樹今年都死了嗎?”

母親笑著說:“難得的東西才金貴,耐心等著吧。”

在焦躁不安中,初夏的暖風終於把洋槐樹吹綠了,卻遲遲不見開花。我看到滿樹的葉子由鵝黃變為墨綠,疑心這樹還會不會開出花來。

當我幾近失望時,忽一日,我欣喜地發現,在一夜之間,洋槐樹枝條上生出了一朵朵小花蕾,還沒有什麼香味。那花蕾在嫩白中帶著一絲淺黃,形如彎月,又似金鐘,還如一把把小鐮刀。花萼顏色多樣,有淺綠色,有淡黃色,還有紫紅色。微風拂過,枝條上的花蕾歡快地跳起舞蹈,如頭戴彩色小帽、身穿白色長裙的小姑娘在翩翩起舞,甚是調皮可愛。

花苞既已萌出,便瘋也似地快速生長起來。只幾天工夫,那花蕾便盛開了。花瓣潔白如雪,形似飛舞的蝴蝶,你擠我,我擠你,密密麻麻掛滿了枝頭,一串串、一簇簇,重重疊疊,懸垂在枝條上,如一咕嘟一咕嘟的白葡萄。遠遠望去,洋槐樹好像披上了白色的羽衣,片片稀疏的綠葉完全淹沒在白色的花海中。

那時候,家鄉人大多喜歡在家門口、街道邊栽種洋槐樹。槐花盛開時節,滿街滿巷都被這素雅的白槐花填滿了,空氣中彌漫著槐花醉人的香甜味道。也不知道從哪里來了那麼多的蜜蜂,嚶嚶嗡嗡地爬滿了槐花,歡快地飛舞,似乎在和一只只白蝴蝶鬥舞,直樂得忘乎所以。這一刻,整個村莊沸騰了。

洋槐花期很短,不到半個月,枯黃的花瓣有氣無力地掛在枝頭。一陣風兒來,一片花兒落,天空中仿佛飄起了片片雪花。平日裏色彩單調的小村莊竟被點綴得如夢如幻,有了詩樣的風采。

洋槐花開放的半個月,是故鄉一年中最美的風景。

母親高興地說,救命糧來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家人的口福就是母親用洋槐花做的各種美食。

採摘洋槐花也是很有樂趣的。我高高舉起一根綁著鐵絲彎鉤的長竹竿,鉤住槐花枝條,輕輕一旋轉,只聽哢嚓一聲,那枝條便悠悠地落下。我毫不顧及枝條上的小刺兒,順手一捋,迫不及待地將一把嫩嫩的、軟軟的槐花芽兒,塞進嘴巴裏咀嚼。甜蜜的汁液散發出淡淡的香味,瞬間溢滿了口腔。胃腸也經不起這種香味的誘惑,禁不住急促地蠕動起來,竟把我肚子裏的饞蟲勾了出來。

母親說,生槐花不可多吃,容易吃壞肚子,還是做麥飯好吃。她把槐花洗乾淨,拌上面粉兌水,和得稍微幹一些,放在蒸籠裏,大火燒開水後,小火再蒸十五分鐘就熟了。吃的時候,澆點蒜泥、醋水、辣椒油,那種鮮美的味道,直讓人滿口生津、回味無窮。要做出香甜美味的槐花麥飯,必須選用鮮嫩的槐花苞。倘若用那盛開的槐花做麥飯,那麼,入口粗糙鬆散,如同嚼蠟,香甜味道喪失殆盡,只可勉強果腹,享受口福之美就完全談不上了。

槐花開放的季節,盛夏的蔬菜還未上市,家裏實在是沒有什麼菜吃,我的口舌常會生瘡。母親就給我做槐花炒雞蛋,暫時填補一下我那空虛的味蕾。

槐花滿枝頭,一家人是吃不完的。母親便給街坊四鄰送去新鮮的洋槐花,請他們品嘗美食。鄉鄰間的淳樸友誼、平淡生活中的簡單快樂便在這一籃籃槐花中傳遞開來。

我參加工作後,無暇回老家。每年,洋槐花飄香時,母親總會托人給我捎幾袋子,讓我品嘗家鄉的味道。父親去世後,母親跟隨我在西安生活。老家的洋槐樹再也無人打理,任其花開花落。

前些年,村裏修水泥路,老屋牆外的洋槐樹占道,母親找人把樹都砍了,一棵也沒留。母親說,真是可惜了,那些樹都有腰粗,卻不值幾個錢,現在誰還願意栽種呀?

如今,我再回故鄉,村子裏的洋槐樹幾乎不見蹤影。洋槐樹沒了,洋槐花沒了,現在母親也沒了,不由得人悲從心生,可憐我今生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槐花麥飯,再也吃不出故鄉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