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猶如此/楊蓉

楊蓉

校園裏除了花,最多的就是樹了。

有香樟樹、桂花樹、桃樹、李樹、石榴樹等等,廣場上還有十九棵銀杏樹……它們和孩子們共處一園,一起成長。只是它們和我們一樣,寒來暑去,迎來送往,九月迎來一張張嶄新的面龐,在梔子花開的六月,又歡送一個個年輕的腳步奔向遠方。周而復始,在相似的年輪裏我們書寫著不同的故事。

在眾多的樹裏有一棵樹是卓然不同的。它端立在辦公樓旁的石臺子上,三面翠竹環擁,一樹獨秀,風姿灑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它是一棵青檀樹,在這個園子裏,它是作為校樹站立在這裏的。石臺的底座上鐫刻著“檀樹 1968”,寓意它的名字和形象表達和傳承著學校的歷史和文化。青檀閃耀在校刊的封面上,並化為師生筆端的文字,也成為每個熟悉它的人心中的傳奇。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那在詩經裏傳唱了千年的檀樹據說就是青檀,在古徽州筆墨的氤氳裏,它是製作宣紙的原料。我們費盡周折尋到的這棵青檀,原本生長在宣城郎溪一戶山裏人家的門庭前。它自由自在地吸納著山野的氣息,傾聽著山泉和鳥語。我想,此前的它是擁有著單純的快樂的,在被帶到異鄉的土地這陌生的園子裏後,不知道它可曾悲傷和懊悔?

但顯然不是的。當它在兩年前的深秋遠道而來,被移栽下去之後,園子裏許多人包括我都擔心它水土不服。雖然賣樹的人拍著胸脯向我們打包票,但畢竟它是如此粗壯的一棵大樹,又何況它剛栽下不久就突遇一場暴雪。那時尚未放寒假,大雪一夜,校園白了頭。竹子被壓折了匍匐著,我舉著傘站在青檀面前。漫天飛雪,森森寒意,那些歡快的笑語和飛擲的雪球,恣意揮灑著青春久違的喜悅,孩子們不懂,我深深的擔憂。待到來年幾場春雨過後,它光禿禿的枝幹上竟然綻出一簇簇的青綠。園子的人經過它時,多了幾句慨歎:這青檀,它像個勇敢的戰士,還是希望的使者,和這所校園情深緣重,同生共榮,帶給我們一樹翠綠的夢。

新綠惹人駐足。可是不久之後我卻發現,葉子竟然慢慢蜷曲,抽出來的枝條也逐漸枯萎,暢想中的枝繁葉茂很突兀地就凋零了。賣樹的人給它的腰肢掛了兩袋藥水就離去了,我幾乎日日從它身邊過,看著它終於在夏天落光了所有的葉子,心裏溢出了疼惜和莫名的難過。賣樹的人在我們的一再要求下來到現場後搖頭歎息,因為他承諾的一年包活成了鏡花水月。我對他說,對你這是經濟損失,而對於我們,是感情損失。我想他是聽不懂的。也許這棵青檀也不懂,我們賦予了它多麼美好的意義和濃烈的希冀。或者,它原本就不想成為令人矚目的所謂校樹,它只想守候在山野,安靜地做自己,吟誦朗月清風,不問今夕何夕。是我們“強樹所難”換了它的水土。園子裏的人看到我時常站在它面前,但沒有人明白,對這一棵樹,我充滿了遺憾和自責。我還是不死心,請來了兩個精通園藝的朋友,他們不約而同地對樹作出了凶多吉少的判斷。其中一位背著手踱著步,繞樹三匝,像個老中醫般望聞問切,在我期盼的眼光中開出了一劑良方:死馬當活馬醫,把樹挖起來送給專門人員養護看可能救活。我問他這樣做成活率多少,他說至多百分之五。看著炎炎烈日,我想這棵樹如再被連根拔起定會雪上加霜,便熄滅了此種冒險的想法。既然有緣無份,不如順其自然。不管現實多麼殘酷,所有的人都承認了命運對這棵青檀“死刑”的宣判。

又經歷了一個幾十年難遇的高溫酷熱的暑假,我們再次回到校園。多日無人打理,校園雜草橫生,連青檀腳下的一小塊土地也被囂張的雜草打劫了,伸展著肥碩的葉片恨不得和樹比比高低。只有青檀寂寞地挺立在那裏,光禿禿的枝幹筆直的指著單調的天空。我站在窗前,一不經意就與它對視。冬去春來,校園裏的花兒開了又謝了,它還是紋絲不變。雖然我們不願意說出來,但都清楚它很快會消失的結局。

今夏的幾場雨後,我站在窗前,忽然看到幾個老師站在石臺子前,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再定睛細看,天啦,青檀樹的枝頭竟然又綻出了嫩葉,它這是起死回生了嗎!我每天從它身邊走,都要小心翼翼地注視一會兒。每個經過它身邊的人,禁不住喜笑顏開。當笑靨和它的綠葉一樣越來越多,葳蕤開來,我們懸了的心才踏踏實實地放下,我們親眼目睹共同見證了一棵樹締造的奇跡和神話。我想,是那一直沒有停歇的澆灌感動了它嗎,還是它聽懂了我們的心聲和渴望?是它選擇接納了這個園子這片土地,還只是它,終於完成了自我的確認和生命的洗禮……總之,歷經時光,渡過生死,我們終於幸運地擁有了彼此。我確信,它會活得比我們更長久,當我們離去的時候,它還會站立在這裏,去見證一所校園的發展,去記取許多的故事,與每一個路過它的人相識相知,去書寫和歌唱更多的傳奇。

在離這所校園約五十公里外的天井山下,雙泉寺旁,有一棵一千七百多年的青檀樹,銅幹鐵臂,盤曲如虯龍,滄桑遒勁,鬱鬱蔥蔥。十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初次見到時,如遭雷擊:一棵樹需要經過多少歲月崢嶸,歷經多少風霜雷電,才能如此姿態如龍氣勢如虹?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紮根泥石中。我相信每一次重創,抑或毀滅性的打擊,對於這樣一棵樹來說,都是涅槃,都是重生。樹猶如此,生生不息,抒寫生命的浩瀚與壯美。

青檀縏旋長,耐幹任電折,我讀到了它們身上相同的氣息。這是青檀的祖先,和我們人類的祖先一樣。因為那些流淌在我們血液裏的基因,都有著相同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