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碰撞:新聞記者、報老闆,和政治人物的三角習題

馬丁 · 貝倫(Martin Baron)是資深記者和報紙編輯,也是《華盛頓郵報》的前任總編輯。(翻攝自Martin Baron臉書)
馬丁 · 貝倫(Martin Baron)是資深記者和報紙編輯,也是《華盛頓郵報》的前任總編輯。(翻攝自Martin Baron臉書)

當新聞編輯工作不再只是圍繞著記者和政治人物(消息來源)的互動,不再只是傳統新聞堅持的那些原則,而是還圍繞著電子表格、新聞資料化和圖像化(資料新聞學、圖像新聞學)、編採團隊的重新佈建、勞資談判,和新媒體運用等,現在更加入了生成式AI的兵臨城下,傳統媒體該如何轉型而能夠永續經營,真是對新聞產業的一大衝擊與挑戰。 但是不管大環境怎麼變,由政治、科技( 在郵報代表的即是報老闆貝佐斯)和媒體這三股權力間相互角力所形成的「權力碰撞」,在任何年代都會繼續存在。

近日引發很多討論,國際重要媒體如:紐約時報、英國衛報、紐約客雜誌、洛杉磯時報,以及華盛頓郵報都推出書評與書介的一本書是:《權力碰撞:川普、貝佐斯,和華盛頓郵報》[1]

馬丁 · 貝倫的著作《權力碰撞:川普、貝佐斯,和華盛頓郵報》引發許多討論。(翻攝自Amazon網站)
馬丁 · 貝倫的著作《權力碰撞:川普、貝佐斯,和華盛頓郵報》引發許多討論。(翻攝自Amazon網站)

這本傳記書的作者馬丁 · 貝倫(Martin Baron)是資深記者和報紙編輯。 在2013 年被任命為《華盛頓郵報》總編輯之前,他曾負責《邁阿密先驅報》和《波士頓環球報》的新聞編輯室,擔任總編輯。奧斯卡獲獎影片《驚爆焦點》(The Spotlight)描述了他在《波士頓環球報》的編輯室發起對天主教會掩蓋神職人員性虐待行為的調查中所扮演的角色,電影中由列維‧施瑞博爾 (Liev Schreiber) 飾演他。 在他的新聞職涯中,前後曾領導新聞團隊獲得17座普立茲獎,其中10座是服務於《華盛頓郵報》期間獲得的。他於2021 年初從新聞工作退休,《權力的碰撞》是他的第一本書。這本書除了紙本,在聲音的應用程式 Audible上也可以聽到由Abraham Verghese朗誦的有聲書。

這是一本不同於以往所有記者書寫的傳記書,內容鮮少論及貝倫個人彪炳的新聞戰事蹟,也不曾透漏他在新聞編輯室之外的生活,而是環繞著幾個主題。

第一個主題是美國前總統川普這個政治人物和《華盛頓郵報》間的互動關係。這本書一開始描述的就是川普和貝佐斯、貝倫,以及郵報發行人佛瑞德.萊恩(Fred Ryan)、社論版編輯佛瑞德.希亞特(Fred Hiatt)在白宮一場晚宴中的場景,當時正值美國司法部特別顧問羅伯‧穆勒(Robert S. Mueller III)調查川普女婿庫許納(Jared Kushner)的商業往來。餐會中的談話涉及這個議題,川普的意圖不言可喻。

根據貝倫的書,《華盛頓郵報》參與這場餐會的人員明確表示,郵報不會就新聞報導達成任何的交換條件。 然而,川普在第二天早上給貝佐斯打了電話,敦促郵報要「對我更公正一些」,且進一步表示:「我不知道你是否涉入新聞運作,但是我確定你在某種程度上會的。」貝倫在書中寫道,貝佐斯「既不會被討好,也不會被強迫屈服」。對於貝佐斯這位買下有一百四十餘年輝煌歷史報紙的美國首富,貝倫似乎是欣賞的。

貝倫在書中揭露,川普和他的團隊追捕《華盛頓郵報》和媒體中所有不屈從於他意願的人。2019年12月,庫許納向《華盛頓郵報》發行人佛瑞德.萊恩施壓,要求他撤回對貝倫和其新聞團隊對於俄羅斯調查的支持。他的目的很明顯是要讓貝倫被解雇。 庫許納建議《華盛頓郵報》發表道歉聲明,並進行某種「清算」。但是最後,《華盛頓郵報》並未道歉,貝倫也保住他的工作。

當貝佐斯取得《華盛頓郵報》的經營權並開始推動該報的數位化轉型時,貝倫已經在郵報了。當《華盛頓郵報》成為川普政府的目標時,他就在那裡,並引起極端分子的憤怒和騷擾。正如他在書中所描述的,當舊的報導準則在「永遠在線」時代的新資訊習慣下變得緊張時,他就在哪裡。 他每天看到三種權力--政治、科技( 在郵報代表的即是報老闆貝佐斯)和媒體--間的相互角力,形成權力碰撞。

這就引出了第二個主題,《華盛頓郵報》是如何從格萊姆家族轉到貝佐斯手上的。

《華盛頓郵報》在美國新聞史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它的前總編輯布萊德利(Ben Bradlee)在位長達二十三年, 領導《華盛頓郵報》在五角大廈文件和水門事件的報導中表現傑出,備受尊崇。 在1976年的電影《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中,由傑森‧羅巴茲(Jason Robards)飾演他。 該報的出版商凱瑟琳‧格萊姆(Katharine Graham)同樣受到欽佩,她在自傳《個人歷史》(Personal History)中,對於如何從花名在外意外死亡的丈夫接下父親留下的郵報,以及郵報如何處理五角大廈文件和水門事件,以及報導過程中遭受的各種壓力,有相當詳細的描述。 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在《華盛頓郵報》這部影片中,相當精彩地詮釋了凱瑟琳‧格萊姆這個角色。 1979 年,當該報的領導權傳給凱瑟琳的兒子唐納德(Donald Graham)時,他說:「今天,就像我一生中的其他時刻一樣,我的母親給了我一切,但沒有給我一個容易遵循的行為準則」。

格萊姆家族的王朝延續了數十年,該報的經營權最終傳給了凱瑟琳‧格萊姆的孫女凱瑟琳‧韋茅斯(Katharine Weymouth),凱瑟琳·韋茅斯於2012 年聘請了當時已經58 歲且頗具名氣的《波士頓環球報》總編輯馬丁‧貝倫 (Martin Baron) 擔任《華盛頓郵報》的總編輯。那時,美國報業正在廣告市場疲軟的情況下苦苦掙扎。 「我擔任《華盛頓郵報》的出版商已有五年了。 每一年,當報紙情況不好時,我都不得不削減開支並裁員」,她告訴當時的主席兼CEO,也就是她自己的舅舅,唐納‧格萊姆 (Don Graham)。 格萊姆告訴貝倫,一年之內,家族將把這份報紙賣給亞馬遜創辦人傑夫‧貝佐斯,後來曝光的成交價格為兩億五千萬美元。 「你能讓我道歉嗎?」 格萊姆對貝倫說。隨後在一場不到五分鐘的會議中,貝佐斯把凱瑟琳·韋茅斯解職了。

貝佐斯買下《郵報》後,包括報社內、外部的人都在看他是否會染指新聞部。貝倫在書中提及,《郵報》積極報導老闆貝佐斯的公司亞馬遜的勞工問題,批判它在市場上的壟斷地位,以及未得使用者同意即對其個人資料的數據進行全面的收集。對於這些報導,貝佐斯均未干預。買下《郵報》對於貝佐斯而言不只是金錢上的意義,也給他帶來一些麻煩。 例如2018年,他的手機遭到駭客攻擊,一些專家推測可能是沙特政府針對《郵報》批判該國政府的報復行為。

本文作者翁秀琪曾在〈平台化時代,傳統媒體如何轉型?〉一文中提及:

「非常多的文章都分析過Bezos買下華郵以後是如何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重新改造這家具有悠久歷史和優良品質的傳統大報,成為一家兼具媒體與技術特色的嶄新公司。簡單地講,Bezos使用他熟悉的網際網路的方法,首先招募人數高達七百人的軟體工程師,打造一套叫做“Arc”的軟體,為出版業提供數據分析與行銷的功能,達到由資料驅動(data-driven)新聞的目的。運作方式則是透過A/B測試,同一則新聞以不同版本(不同標題、圖片、故事框架…等)發出,之後根據上線讀者瀏覽行為做成數據分析,後台的電腦便及時將新聞更換成最受歡迎的標題、圖片和故事框架。華郵內部估計,這套系統的營業額,在未來幾年內可以成為重要的營收來源。」[2]

針對這點,貝倫在他的書中也指出,貝佐斯為《郵報》帶來他對於消費者市場營運的長才,對於數位產品和服務的深刻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對於報紙編輯獨立性的尊重。貝倫也提及上述允許同時測試不同標題的數位工具,有利於評估甚麼樣的標題可以吸引到最多的讀者。 另外還有一個被戲稱為「馬蒂機器人」(MartyBot)的數位工具,它會自動提醒記者注意即將到期的截稿時間。

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細節,對於一家有一百四十年輝煌歷史的傳統報紙的數位轉型而言,其實是至關重要的。 貝佐斯買下《郵報》以後,網站的下載數字開始增長,尤其是在手機上更形明顯。只是,網路的訂閱在川普下台以後開始下降。 值得注意的是,《郵報》於去年虧損,並在今年1月裁員20人。而原發行人佛瑞德.萊恩也在6月辭去發行人一職。貝倫指出,這在谷歌、Facebook(現稱Meta)、Twitter(現稱X)和Apple的統治下,並不令人感到意外,因為 「在那裡(指網路世界),我們是主權的乞討者。」[3]

貝倫的這本傳記,讓我們看到美國傳統新聞業在其一貫的營運模式崩解後所發生的事。就像他在書中所呈現的,當新聞編輯工作不再只是圍繞著記者和政治人物(消息來源)的互動,不再只是傳統新聞堅持的那些原則,而是還圍繞著電子化表格、新聞資料化和圖像化(資料新聞學、圖像新聞學)、編採團隊的重新佈建、勞資談判,和新媒體運用等,現在更加入了生成式AI的兵臨城下,傳統媒體該如何轉型而能夠永續經營,真是對新聞產業的一大衝擊與挑戰。《華盛頓郵報》在貝倫領導的八年間,贏得了10座普立茲獎,這應該也顯示了對於一家品質優異的新聞媒體而言,編輯室的領導能力依然是舉足輕重的,這或許是值得傳統新聞人感到安慰的一點。 但是不管大環境怎麼變,由政治、科技( 在郵報代表的即是報老闆貝佐斯)和媒體這三股權力間相互角力所形成的「權力碰撞」,在任何年代都會繼續存在。

[1] Martin Baron(2023) , Collision of Power: Trump, Bezos, and THE WASHINGTON POST. Flatiron.

[2] 翁秀琪(2021)。〈平台化時代,傳統媒體如何轉型?〉,《鏡電視公評人季報》,NO.2,頁68-69。

[3] “We were supplicants in a world where they were sovere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