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父親一句對不起/郭慧敏

郭慧敏

每年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是父親節。我總認為,平平無奇的六月,正是因為有了這個節日才具有了更多的意義與溫度。父親,那如高山一樣深沉而又偉大的人,是當你身處逆境時能毫無保留地給予你精神力量的源泉。父愛,明明是個樸實無華的辭彙,卻像一本無言而又厚重的書,當你在人生的各個階段中細細品味時,總會獲得不同的感悟。

我,一個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姑娘。那巍峨雄壯、連綿起伏的九龍山哺育了我的祖祖輩輩。印象中,父親的背簍就是我的搖籃。我的母親因生我難產而亡,家中又無長輩代為照料,所以父親便將幼小的我放在背簍裏。他在田間地頭勞作,我則頂著父親的草帽在背簍裏睡覺。待到我再大一些,開始咿呀學語,父親總是翻來覆去地給我講一些關於大山裏各種精怪的奇異傳說,也不管我能否聽懂,是否聽膩。再後來我能跑能跳,父親就常常帶我去山裏采草藥,教我辨別各種植物,教我用蒲草來編蚱蜢、蜻蜓等小動物。幼時的我雖然也會羡慕其他小孩有母親的呵護,但並未因此而變得敏感自卑,因為父親給了我非常多的愛,這份愛就像蜜糖,總是甜到我的心裏去。

可是,快樂的日子很短暫,我很快長大了,到了讀書的年紀。村民們大都不願花錢供自家的女兒去讀書,女孩子們每天要幫家裏分擔家務,燒火做飯、喂豬、拔兔草,然後早早嫁人。因此,我的同性玩伴們大多都不識幾個字,做家務、農活反倒很在行。而我的父親倒是特立獨行,他常說我就應該像小鳥一樣飛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於是偏讓我讀書,多讀書,為此還將我送到了六七裏地以外的村辦小學。我每天披星戴月地往返於上學和回家的路上,早晨公雞還沒上崗我就得起床,晚上回到家一雙腿腳早已疲累到極點。一連幾天,我就吃不消這苦楚了,便去央求父親別再讓我讀書。我低垂著頭,雙手摳弄著衣角。見父親默不作聲,我悄悄抬起頭,用餘光瞥向父親。只見父親眉頭緊蹙,那雙深邃的眼睛也不復往日的笑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萌生的想法瞬間被這如寒冬臘月的井水般的目光所澆滅。我只得乖乖去上學。從那以後,我慢慢習慣了每天起早貪黑翻山越嶺趕那麼遠的路,也不再叫喊辛苦。對於那時的我而言,父愛猶如那根父親放養山豬時握在手裏的藤條,無聲地震懾了我的貪玩和懶惰。

後來我升入初中,學校離家更遠了。為了能騰出更多學習時間,父親讓我在學校寄宿,到週末才回家。印象很深刻的一個週六,那天父親正好生病了,整晚都在不停地咳嗽,待到天濛濛亮,這聲音方歇了下來,鼾聲隨之而起。我一整夜沒睡,第二天也沒返回學校,在家裏給父親熬了一鍋粥,然後像父親平日裏那樣打掃屋子、喂兔子、喂豬和雞鴨……我以為父親醒後看到我將一切事物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時,必然會很欣慰地撫摸著我的頭頂,稱讚我長大了,懂事了。可事實卻是,父親拖著虛弱的身子怒氣衝衝地朝我走來,手中的藤條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身上。只幾下,他便沒了力氣。但那種感覺,我每每回憶起,仍覺得身上火辣辣的痛。

父親怒罵:“你這娃真氣人!細伢子咋能不去念書!誰稀罕你來做這些!”

我太委屈,把手中的掃帚重重地摔在地上,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然後梗著脖子沖父親喊:“念書,念書有啥用?最後還不是一輩子生活在大山裏?”

“你怎麼這樣沒出息?難道你想和這大山裏的女秧子一樣,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計,小小的年紀就嫁人生子?像你娘那樣……”

“像我娘怎麼啦!我娘要是不嫁給你,也不會死!”

這句輕飄飄的話,就像一團棉花,堵塞了父親的喉嚨,他再沒言語。我則紅著一雙眼,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倔強地仰起頭不讓它掉下來。那是我這輩子最傷心的時刻了,我明白我狠狠地傷到了父親。可父愛就像一把插入心頭的利刃,連呼吸都是痛的。

從那天起,我開始拼命讀書,並順利考上了縣裏的高中。我不願回家,父親就隔三差五來學校給我送一些生活費和吃食,風裏來雨裏去。三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千裏之外的一所重點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回家!我要讓父親瞧一瞧,我這只風箏終於要扯斷身上的線飛遠了,要離他遠遠的。而父親很高興,他眼裏泛著淚光,捏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粗糙的手指在那幾個燙金大字上輕柔地、小心地摸了又摸,連連說:“好!真好!”那天下午,父親破天荒地沒做農活,也不見了蹤影,我還是經同村牛老伯提醒才找到他。

彼時,父親正坐在母親的墳前,一個人絮絮叨叨個沒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像是要把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話一股腦兒都倒給母親。我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後十幾米遠的地方,微風裹挾著他的聲音來到我的耳邊。他說的不過是些家長里短,講了我小時候有多調皮、多聰明,講了我都得過哪些獎狀和榮譽,老師家訪時對我讚不絕口令他感到多麼驕傲,講了那次我為他熬的粥有多好喝,對於我的懂事體貼他倍感欣慰,講了他不該對我那麼嚴厲,可我應該見識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是一輩子被困在大山裏,還講了他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後悔不已,也一直欠我一句“對不起”……我潸然淚下,本想沖上去抱抱父親,可長久以來近乎冷漠的相處模式早變成身體的機械記憶,我退縮了。

開學前的一天,父親遞給我一個信封,裏面裝了厚厚一遝錢,是給我上大學的學費,什麼面額的都有。他躊躇了片刻,還是出聲問道:“囡囡,我一道送你去上大學吧?”我搖搖頭拒絕了。這些年,我早就習慣了事事靠自己。不過出發時,父親還是把送我到了月臺。一節節綠色車廂依次首尾相接,連成了一條會發出震耳鳴笛的巨龍,它載著我奔赴一個全新的城市開啟美好人生,也載著我與那個朝我不停揮手的身影漸行漸遠。那一刻,我恍然發覺,父愛似那登天的梯,它托舉著我撕開了大山的封閉,迎來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大學四年,我依舊沒怎麼回過家。一有時間便去打工,給自己賺取生活費。上大二時,我們村子通了電話,偶爾我也會和父親打電話聊聊。談話內容之簡潔,用“一分鐘結束戰鬥”來形容也不為過,左右就那幾句:

“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

“缺錢嗎?我托人給你匯點。”

“不用,我有。”

“哦,顧好身體,電話費挺貴的,不說了。”

畢業後,我選擇留在那裏,找了份滿意的工作,也與心儀的愛人結婚生子。丈夫是個非常老實的人,父親對他很滿意。那些年對父親的怨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弭,更何況,養兒方知父母恩。我們想把他接來頤養天年,但父親不願給我們添麻煩,還說大山才是他的根。我與父親的通話頻繁了許多,聊天內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乾巴巴的。在得知我們一切都好後,他還要細細詢問一番小外孫的近況,每當我告訴他臭小子又長高了、都學會了哪些本領、會說哪些好笑的話,抱怨臭小子調皮的時候令我有多頭痛,父親總是笑著說:“像,像你小時候。”他還安慰我說淘氣是小孩子的天性,不要責打孩子,也不要沖他發脾氣,要慢慢引導和教育。我就問他為什麼我小時候他偏對我那麼凶,那麼嚴厲。父親沉默了幾秒,說道:“對不起。”我抹了抹眼淚,笑著告訴他,其實我早就不生他的氣了,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更感謝他激發了我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決心。有句話說得很對,父愛如山,愛得深沉。

前段時間,我查出身體裏長了一個腫塊,需要進行手術。這件事我沒告訴父親,以免他擔心。等待活檢結果的那幾天,一顆心像是被架在烤爐上,坐臥難安,煎熬極了。可當父親千里迢迢地趕來,出現在病房門口的那一瞬間,內心所有的忐忑不安都被撫平了。他放下手中拎著的籃子和肩上的麻袋,一邊抖了抖衣服上的風塵,一邊說:“做手術這樣大的事咋能不說?幸虧明遠及時告訴我!這是家裏散養的雞,還有下的蛋,不太多,一路上還不小心磕破了好些個,真是可惜了。讓明遠拿這些給你做了吃,有營養……”父親,還是記憶裏那個對著母親墳墓嘮叨的父親。我再也忍不住,沖過去緊緊地抱住他。父愛,是那衝破黎明的第一縷陽光,驅散了我的怯懦和惶恐,帶給我無盡的勇氣。

感恩父親,他用那無言的父愛教我像幼鷹一樣學會在遼闊的天空中翱翔。儘管他如今垂垂老矣,卻是我永遠的港灣。父親啊父親,其實我也一直都欠你一句“對不起”,也欠你一句“我愛您”。

我想遠在天堂的母親得知我和父親如今相處融洽時,也定會含笑九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