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斐木舟上的父親(下)

繪圖/米各
繪圖/米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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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初識母親不久後,便自白性向。

母親說過,那年她大四,情殤後情緒久久低迷。暑假時,在友人堅持下,報名前往澎湖訪問的救國團之旅。然而逢颱行程取消,救國團擇期,改辦三天兩夜墾丁行。

風雨飄搖後的島嶼南端,是極好天氣。

一彎沿著白沙的蔚藍海面,在陽光極燦的遠方,透著土耳其綠。迎面撫來的風,真能撫慰人心。浪濤聲滿盈的夜,沙灘上築起篝火,男女散坐。團康活動後,有男孩們彈著吉他,裡頭,父親哼起綠野香波廣告曲,那年他高二。

高瘦,白皙。是母親對他的最初記憶。

救國團旅後,兩人仍密切聯繫。父親常至母親家中作客,有時會帶上那幫夥伴,一群人擠在客廳飲酒談心,偶爾嬉鬧至深夜。

逐漸熟識後,父親同她傾訴。

祖籍遼寧。爺爺,大伯二伯與他,均襲東北男子的高挑身形。外省家庭作風強硬,常由拳頭與聲量決定地位。挺拔的父,卻有顆脆弱的心,屬絕對弱勢,且因女性氣質備受修辱。傷痕累累的他,自幼譴責暴力,並誓言成為一名風度翩翩的男性。

然而初中時,某盛夏假期,百無聊賴的父游盪街衢。好熱的天,一名鄰居,穿汗衫的和藹男大學生隔窗喚了他的乳名,要父親到租貸處一齊聽西洋唱碟。父親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踏上階梯。

父親說他即是在那黏膩午后,被狠狠按壓在床,被蒙口,被粗鄙地進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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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那年,成為亞當的父親高歌:因地上充滿人們的強暴,神要將他們與地,一同毀滅。

父親返台已月餘,舉止時而暴戾,時而乖訛。無法就職的他居家休養,卻常倏地消失於母親視野。母親致電予嬤,商討再度就醫的可能性。

一個父親缺席的夜。幼園下課,返家食完晚膳,洗過澡後,我穿睡衣坐在母親床畔,玩絨毛玩具。枕頭旁白色五斗櫃上,擺了一只粉紅色電話。我用手指勾著塑膠線環圍圍繞繞。母親盥洗時,電話驟響。我興奮地拔起話筒,遠方傳來小舅急躁,喘噓的音。他要母即刻接聽。

母親接起話筒後,長長沉默。她雙唇微啟,啞啞無語。

我即刻過去。通話最末,她同小舅道。

你父親在急診室。她轉頭對我說。

母親馳車直驅台大醫院西址。車停妥後,她牽我的手,慌忙朝急診室方向走。

萬物皆暗。昏黃燈光披在大王椰子樹梢,葉面隨風撫動,行道上,只見飄飄魅影。母親的手心出了汗。小舅的臉,在急診室門口的光照下顯得陰森,沉重。母親上前交談後,彎下身子對我說,很快回來。她要小舅守著我,不許亂走。

好久啊,彷彿有一世紀之久。許是鬧彆扭了,不耐煩了,我逕自朝大馬路方向人行道走,將小舅獨拋於紅磚牆沿。夜已深,車流稀,我在暗暗樹影底,跫過來,踱過去,邊用腳踢著碎石子。

我擔心母親,焦急地想見她。我走回門口,哭鬧著,要小舅帶我進急診室。

我們穿過好長,好長的闐黑甬道。唯一光源,惟有旁側詭綠色的逃生照明。行走許久,才見急診間敞開的門洩出一地亮黃色的光。我聽見野獸似的嚎叫,男男女女的喝阻,還有金屬器物不斷碰撞出的激動聲響。小舅將我的手握得好疼。

他示意我從旁窺探。

我看見父親被五花大綁地捆在床上。母親背對著,點頭回應醫生的話。

你確定嗎?小舅忡忡提問。我無法思考,卻無意識地點了頭。

我們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步至父親床沿。

病床傾斜垂放。

以往體面的父,如今滿頭亂髮。他眼尾帶瘀,半頰帶傷,淡綠色手術服上,結滿半乾,暗咖啡色的血墨畫。父親的胸腹,雙臂被寬版彈性繃帶一層層牢綁於床。他使力掙脫,卻無法動彈,於是將背脊不斷重摔在鐵床架。喀噹喀噹。幾名醫護人員徒勞地想固定他甩動的手,好施打鎮定劑。

你認不認識她?醫生指著母親的臉,詢問父親。

陳。陳。父親竭力吼著母親姓氏。

我躲到母親身後。她觸電般抖簌身子,詫異地看著我。她將我拖至一旁,企圖捂住我的眼睛。

父親無視所有,炯炯雙目直燃遠方,繼續叫著:陳。陳。

抓著母親的手開始抖顫。我想上廁所。我對母親說。

母親訓斥小舅一番後,要我迴避。盥洗完,我獨站漆黑廊外。透過診間滲出的光,抬頭,將視線緊鎖牆上一幅宣導海報:細胞毒素。神經毒素。肌肉毒素。赤尾青竹絲。龜殼花。飯匙倩。雨傘節。百步蛇。

蜷身吐信者,按致命程度依序排列。我全神貫注,觀察蛇身各式斑蚊,特徵與其出沒地點。我要自己不岔開視線,看房內那名為父親的怪物。

蛇,毒液,花紋佈滿腦海,膀胱時時鼓脹。我在漆黑甬道中,不停來回進出盥洗室。排泄,我要排泄,將溫溫熱熱的毒排出來,就行了。

就行了。我對自己說。$ujet 3

無有末日,但父親終乘歌斐木舟遠去。那是距離台北六千七百七十四英里,流著奶與蜜的,名為洛杉磯的應許之地。

儘管如此,我與母親的台北住處,已被他安上無法拆卸的象徵。那是業已斑駁的白木門上鑲著的人形銅製門環。雙手圍成半圓的環扣,像極了約束衣。而人像胸前,早已鏤刻PK二字,父名縮寫。我想,那是注定成為精神病患的名字。

自小母親態度坦然,她企圖同我理性談論父親的異常舉止與同志身分。而我始終閃避。

母親只好分次,片段式地,給予我能承載的記憶重量。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被性侵時的他可曾有生理反應?

進入母親時,父親可曾幻想其他男性?各式晦澀,病態的疑惑,自幼,時時蛇般纏繞,緊勒我心。三十歲,是該除魅了。我鼓起勇氣問母親:為何願意嫁給身為同志的父?

相較愛情,在婚姻裡,我渴求一種貼心的,朋友似的陪伴。她說。

他曾經溫柔。她說。

但我腦海裡,印象至深的卻是五歲,父親赴美前,服用抗精神分裂藥物後的反應:他會倏地起身,打直背脊,擎雙臂,作迎風指,眼神久久呆望遠方。不分時地。

三十歲那年,我讓母親補遺父傷之夜。

她憶及那日清早,父親曾說:暴雨將至,神要我進方舟,凡有血肉的動物,每樣兩個,好於四十晝夜內延續生命。後半日,父親趁她不注意時離家。

傍晚行走於街,父親蛇般蛻皮逐漸赤條。

棄衣於地。他從花市自宅,一路赤足至萬華嬤家。身為耶和華遴選之人的他滿心歡喜,畢竟諸惡將滅,洪水將沖刷暴力,而他能擇所愛。他已決意,亞當的方舟只納同性,要俊男,海馬,公獅,雄鷹。喜樂的父親想跳舞,他想牽起路旁男子的手,卻換來鄙夷目光。欲揀儲糧的他晃著軟垂陽具,走入雜貨店,取下物品。警車趕至,驚惶的父竄出舖子,他夜奔過數條暗徑。

嬤家在跟前了,那裡有他鍾意之人。

父親知道,要救小舅於末日瀑雨。他們將相親相愛,在抹了松香的歌斐木舟上。父親撳百回電鈴,住四樓的小舅無回應。父親索性跑至巷中,坦敞雙臂,擴開雙腿,直喊小舅的名。

一旁男子見狀,抄起木棍,上前,狠狠朝父親的天靈蓋敲下。

幹你娘變態。男子吪罵著。全裸的父以雙手護頭。一記緊接一記的棍棒讓他全身淌血。小舅躲縮著。嬤聞聲而至,見狀,雙腿一軟,跪地。

饒了他吧,他是個神經病。嬤雙掌合十哽咽道。

最後父親上了警車,住院觀察。在男子的堅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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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病後多年,母親長久鑽研各式心理與精神疾病,書房一隅堆滿相關書籍。三十歲那年,知曉完整事蹟的我,同母親論及精神分析。我說:拉岡認為,客體小寫a意味主體的匱乏與虛無之投射。因避免成為那匱乏的主體$,我們投射所缺,進而追尋,索求那包裝過的虛無。枉然的循環。負號的無限延伸。想像之父所體現的秩序,是我一生所求。

我無所歸依。我說。

你當體諒他是病人。母親回。

我坦言:我不恨他。只是家所涵蓋的意象,崩盤了。

曾想致電質問父親,我是他逃離原生家庭的計謀之一嗎?

只是,符號交換與溝通不再可能。畢竟,亞當已永遠地進入了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