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報書摘】劫後餘生―外交官漫談「結緣人生」

代自序—芮正皋

我常說,人生遭遇因人而異,但大伙兒終生碌碌,無非兩個字:「結緣」而已。當然「緣」有善惡久暫之別,自身的行善積德、進修,或能使善緣延長,惡緣變善或縮短,進而消失。反之,善緣也可能變質甚或提前終結。

所謂「結緣」,亦即人際交往。簡言之,也就是交朋友。我們辦外交,其實就是國際上交朋友。不過,如果交往希望產生善果,也希望這個交往是一個「善緣」,那麼彼此必須秉著「相處以誠」,而且「信守不渝」的原則。人與人之間如此,國與國之間亦復如此。

南懷瑾先生有一篇與「緣社」同仁談「緣」的短文。他是和學佛的人談的,深入淺出,很透澈。他說中國有一句俗語「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其實應該說「人人有本難念的經」。

他說,難念的經都是從因緣來。佛學講因緣,有三項內涵、四種關係。三項內涵即是善緣、惡緣、無記緣。所謂無記緣,便是不善不惡的緣,不發生什麼影響或後果,過後也忘了,如蘇東坡的詩所說:「事如春夢了無痕。」一切事情都等於一個夢,夢醒便忘。

南懷瑾先生說,從佛學來研究緣的關係很深奧,相當複雜,有四種關係:因緣、增上緣、所緣緣、無間緣,牽涉到三世因果及六道輪迴等問題,要深究不容易。作者對佛學知識淺薄,不敢深入。僅能引南懷瑾先生下面一段相當有趣的談話作為我的論點依據。

南懷瑾先生說,如果把因緣的範圍縮小,談談大家切身經驗,也就是男女、夫婦間的問題,也許簡單些。他覺得他幼時在杭州城隍山城隍廟門口一副對聯說得很透澈簡潔,對人生遭遇一針見血。這對子上聯描寫夫婦關係:「夫婦本是前緣,善緣,惡緣,無緣不合。」夫妻不一定是好因緣,有時吵鬧一輩子,痛苦一輩子。

下聯說的是兒女問題:「兒女原是宿債,欠債,還債,有債方來。」有債務關係,才有父母兒女。
杭州城隍山城隍廟這副對聯對人生複雜浩繁的因緣問題,用簡單明瞭的字句,對仗工整地一語道破,包括了佛家、儒家、道家的人生哲學,真是絕妙對聯。我不禁驚嘆中國文化、文字的美妙。

為了好奇,我特地託我澳洲雪梨寓所的緊鄰,他女兒在雪梨工作,自己留在中國的王春漢兄,輾轉託他在杭州的朋友前赴杭州城隍山城隍廟,實地察看這副對聯是否還存在。結果王君的朋友不負所託,回報對聯確仍存在並附照片為證。可惜照片上看不出哪個朝代及撰寫對聯人的姓名。

我的一生,生活在一個動盪時代,國際大環境與中國政治大變化,稱得上「翻天覆地」和紛雜多變的一個歷史片斷。我一生的交往,或人際關係,就是本文前面我所說的「結緣」兩字,包括上文所述的善緣、惡緣及無記緣,也體驗到俗語所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說詞,下面是我自己切身體驗的經歷。

我在這本新書出版與讀者見面之前,忽然經歷了一場大病,住院三個多月,幾乎不起、走上不歸路。可是,自問多年來修養、修煉尚未得到什麼「道」,卻蒙上蒼惠我「得道多助」,在病中,各方鼓勵、祝福、協助,紛至沓來,終於脫離險境「轉危為安」,居然「大難不死」。真是感激、感恩不盡。

事情的經過,可以簡單說明一下,報告讀者諸君。

經過多年來的構思、籌備、策劃、試探和親友們的協助,包括我的貴人錢君復先生等的感召及鼓勵,我的拙著《外交生涯縱橫談—芮正皋回憶錄》一書,終於在2013年9月由臺北三民書局趕工配合出版發行,使我能於同年9月27日,趕上在錢院長召開的卸任使節聯誼餐會上分送與會人士,並能及時參加國史館為我的恩人—沈昌煥先生「日記發表會」同時紀念其百歲冥誕等活動。

2013年10月19日,我拖著疲累的身子,從臺北返回僑居地雪梨後,再應友好及僑界之請,舉辦一連串的文化交流僑社活動,包括「新書發表會」、答詢問題、接受媒體訪問,接洽臺北《旺報》及澳洲《星島日報》轉載事宜,從事籌劃出版第二本新書等事務,以致積勞成疾,終以精神體力透支過多,新陳代謝失常,免疫力消失,造成健康全面崩潰,體能「虛脫」的後果,於2013年11月下旬急送新南威爾斯省立北雪梨皇家醫院診治,臥床三個多月,幾至不治。

在治療期間,由於我的年齡為九十四歲,院方初步診斷認為與一般老年病患身體老化及心臟衰竭有關,嗣後,醫院其他部門認為也可能為感染某種細菌所引起。由於該省立醫院直接隸屬新南威爾斯大學(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醫學院,該醫院自然形成紐省大學的醫學學術研究機構(相當於臺大醫院之於臺灣大學),從而我的病歷病況也成為醫學學術研究的科目及對象。院方內部不同科目間的學術討論如有不同意見時,也成為爭議的「議題」。

在這種情況下,我這個病患可能獲得額外的「照顧」,但也可能成為一個被拋來拋去的「研究議題」。我就在後者成分較多的情形下,獲得了「利弊得失難於分辨」的「特殊待遇」(談不上「照顧」),也因此而延長了我的住院時間,因為院方必須找到我致病的真正原因或「元凶」,以便對「學術研究有所交代」。

結果,我遭遇了全身各器官使用現代最新的各式各樣的儀器檢查,包括腦、心、肝、肺、腎,甚至「心律調節器」連接心臟的夾層管道,以及牙床骨。因為以上各器官都可能蘊藏或滋生細菌,或潛伏多年的細菌因免疫力衰退而乘機「東山再起」。

最後,「皇天不負苦心人」,新南威爾斯省立醫院終於在我肺部找到一種特殊的頑固細菌,院方的細菌感染派醫師當然大為高興,額手稱慶,認為這是學術研究上的新成就、新發現。

「元凶」一經找到,跟著便是治療—用一種相當強烈的「抗生素」由點滴直接注入靜脈管。由於我們東方人一般靜脈管不太明顯,不易注入,造成找不到適當靜脈管而隨便扎針的不必要痛苦,而且也徒然浪費時間。院方乾脆在右肩腋下找到一條較粗的靜脈管,設置一個「常設注入點」(Injection point)來接受點滴。每天早晨換裝新點滴瓶時,必須由一位辛巴威籍護士長到場驗明藥品本身無誤,然後啟封、開始點滴並查看或調整流量,手續相當慎重。這個抗生素點滴持續了六個星期。在我獲准出院移遷到「燕園復健醫院」期間改用口服抗生素,始行結束。

也就因為我這個病患成為院方的特殊研究對象,受到若干意外的特殊待遇。譬如我食慾不振,體重劇減,日益消瘦,牙齒不好不能咬合咀嚼,院方便關照廚房把肉類打成碎泥,另並配給營養食品或飲料,以維持我的生命,以便他們能繼續研究。

醫院對付一般病患當然「一視同仁」,沒有什麼「特權」可言。病患,對護士們而言,僅是一個號碼、一個數字,有限的護士們一天要完成幾個病患洗澡,永遠是件「趕場」的事兒。一大早,五點多鐘便登堂入室,燈火通明,一個或兩個護士闖進門來不管你是否睡醒,「起來!」「讓我先上個廁所(大便)可以嗎?」「不行,我們沒時間!」「等會再說」……病患只好乖乖的聽任擺佈。我的病情是四肢無力,自己不能起床下床,都須仰仗護士扶持,也不准自行下床,下床了還須使用備有輪子的「助行器」(Walker),遑論自行步出房門了。洗完澡,不是繼續躺在床上便是在床邊椅子上端坐。這「一坐」或「一躺」便是論鐘點計算。如果按鈴呼叫護士,便是「久候不來」。這需要耐心,是一個絕佳的修煉機會。

外交官唯一本領就是「交朋友」,建立良好「人際關係」。慢慢地,我讓周遭的護士們逐漸了解我這個病患是一位善意、彬彬有禮的長者,受過高等教育,能夠配合對方、尊重對方,通曉多國語言,同情對方的辛勞、了解他們的菲薄待遇,能記得對方姓名,是一位極好相處的忠厚君子……就這樣逐漸「化敵為友」,改善環境,彼此成為朋友。這對我復原過程中是一個極為有利及重要的因素。對我能提前出院並獲准轉往「燕園復健醫院」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私立「燕園復健醫院」原為一座私人豪宅別墅擴建而成。環境幽雅,有庭院之勝,園內燕子築巢,群雛學飛,頗有詩意,使我心情為之一振。復健醫院內舉凡應因各種不同原因之行動不便病患的儀器設備,一應俱全。依病患病情狀況或個別、或團體、或三三兩兩,由多位導師,同時或分別帶領病患實施各項體能活動。高齡九十四歲之病患僅我一人,但不輕易透露,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好奇。我默默地、很低調地、隨著大伙兒操練各種動作,倒也能用功專注,應付裕如。每天活動約一小時,如有時間,則在自己房內,在護士監護下,再複習上課所學各種動作,因此進步較一般病患為快。在復健醫院約三星期後,風聞院方當局在會議上表示,我在「符合條件情形下」,可以考慮簽發「出院書」讓我出院回家。

所謂「符合條件」,即病患家內設備及病患自身病情狀況許可的各種條件。經過一連串的訪問(包括到府視察設備及審核病患住院時的經過等複雜的填表手續),終於與一家經政府核定並補助津貼的「上門照顧服務公司」簽訂了為期十二週(三個月)的合約,作為出院後的「過渡時期醫護照顧」。由「服務公司」安排每天不同的「上門」服務(包括洗澡、醫療、看護、健身活動、換洗尿袋及導管、處理家務、陪看醫生等)。

我自己則盡量保持樂觀、積極、進取、感激、感恩的心情,放下一切(當然包括沈昌煥先生的「八放論點」)。

同時,我經常縈懷我此生由於我的職業性質,而能與各類典型風雲人物「結緣」,獲得他們直接、間接的各種感召:

包括葉公超的奮發有為精神、陳立夫的復興中華文化貢獻、胡宗南將軍的戰鬥哲學、沈昌煥的臨終禪偈和他在「外交人類學」方面對「人性解剖」的獨到心得(19世紀的人類學家以實地「解剖人體」所獲經驗自炫)、開拓靈性人生的李模、芮沐的好學不倦精神、錢復的貴人哲學、戴瑞明的「一以貫之」作風,以及徐煥廷醫師的醫學成就等等。

以上各項在在使我雖在病中仍能源源不絕,受到上述各種善緣的鼓舞、互動,始終採取正面積極的心態,不令我的血液變成酸性(不煩惱不憂慮),各類細胞維持正常的新陳代謝運作功能。

另外,我在休養期間,訂定了一個工作計畫與目標,在體力精神許可情況下,開始構思我出版第二本新書的計畫,也就是如何把原著《回憶錄》內第六章「人物雜憶」十餘萬字改寫,另行出版「新書」。在網上陸續作業,各篇人物的描述或予修正、或重寫、或添加新資料、或削減多餘篇幅,使這個「理想」逐漸成型,真有若「浴火重生」,改頭換面,點點滴滴地,也整理了二十來萬字,以嶄新姿態出現。由於三民書局編輯部門的全力協助配合,這本「新書」才能和各位讀者相見。

「醫護照顧合約」十二週服務已於上月底期滿,也達成它的使命。就我個人而言,從自己不能行動、一切須依賴他人扶持協助,逐漸轉變進步到一切自行操作,放棄「助行器」、恢復使用手杖,獲得「重生」或「再生」的感受,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蹟」,至少也可解釋為各種「善緣」大結合的成果。或許也可符合《易經》所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意旨了吧。我誠懇地把這份從「廣結善緣」所獲的心得和快樂與讀者諸君共享。(時年九十五歲於澳洲雪梨)


芮正皋與作品劫後餘生―外交官漫談「結緣人生」。圖/擷自網路、三民書局,民報合成
作者簡介
芮正皋(1919〜2015) 上海震旦大學畢業後,考取公費留學法國,專攻國際法及國際關係學。1949年大陸政權更迭,赴臺從事外交工作,曾擔任蔣介石傳譯。首創「彈性外交」之說。一生以「求生存、追一統」為理念。抱「終生學習」、「眾人皆師」態度、持「愚公移山」之志,追研人生真諦,冀能以「一得之愚」與眾分享。2015年3月9日凌晨病逝於澳洲雪梨Ryde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