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鴨子麵/黎強

黎強

水麵,這裏單指相對於掛麵(幹麵)而言的麵條,是在老縣城城隍廟糧站一爿不大的店面裏製作後出售給市民的麵食。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城隍廟的水麵店子外,經常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排在後面的人眼看水麵即將售罄,便想方設法耍小心眼“卡輪兒”(也叫“插輪子”),被同樣急切想買到水麵的群眾罵得狗血淋頭,只好紅著一張臉,灰溜溜地回到原來的位置乖乖排隊。

小時候,一到煮好的水麵端上老桌子,還是當娃兒的仨兄弟就齊刷刷直呼“吃水鴨子麵嘍,吃水鴨子麵嘍”。其實,這麵裏哪有什麼“水鴨子”喲。因水麵的麵葉較寬,如同一匹“葉子”,又因其是濕麵,有水,故稱“水葉子”麵,也稱“寬堿麵”“寬水麵”。稚童發音不准,就含混不清叫“水葉子”麵為“水鴨子”麵,惹得父母親嘴都笑咧啦。

那時水麵是要憑票供應的。居民的糧食定量是按照所在的行業、所幹的工種,由糧食管理部門核定的。一般居民糧食定量大概是25斤,其中,20%是配搭粗糧,用於購買玉米、玉米麵、紅苕,10%是配搭的麵粉票,用於購買麵粉、掛麵、水麵。因此,在城隍廟買水麵,是要憑麵粉票才能購買的。即或有錢,但無票,也是買不到水麵的。而家裏面儲備的幹麵,是在來人來客時才吃,煮一碗麵,加上兩個荷包蛋,就算那個年代普通人家隆重的待客之禮了。

在我的印象中,到寒冷的冬季時,大量的“包包白”上市後,我家就經常性吃水麵。先用大鐵鍋燒好滿滿一鍋水,在一個碩大的洗臉盆裏放好蔥末、蒜末、鹽巴、花椒麵、油辣子海椒,母親還會從豬油壇壇裏舀一大坨豬油放在盆裏,調好佐料,用筷子頭蘸進嘴裏嘗嘗味道。如果差了哪味,母親會適當加重一些。之後,把洗淨的一大筲箕白生生、脆生生的包包白,在沸水裏汆燙一下撈起置於盆中,為即將下鍋的水麵打底。只見母親用手把飄著堿香的水麵從簸蓋中抓一大把,抖散,均勻地下至沸水中,用大竹筷輕輕攪動,避免麵條相互粘連或糊鍋。仨兄弟眼碌碌看著母親的操作,又看著鍋裏翻滾的水麵,口水滴答的,仿佛小舌頭也要吞進肚子裏了。

母親把鍋裏煮熟的水麵撈起放置佐料盆裏,三下五除二拌勻,端上老桌子。仨兄弟如狼捕食,直顧往自己的碗裏挑麵夾菜,吃得“呼哧呼哧”的。母親在一旁忙不迭地說,慢點慢點,燙!吃了還有,吃了還有,搶啥子搶喲,餓癆餓相的。父親則端坐在老桌子上方,倒一杯老白乾慢慢飲著,既沒有挑麵吃,也不夾白菜吃,而是專挑白菜梗子下酒。現在想起來,是父親想讓娃兒們吃好吃飽,他自己吃不吃倒無所謂。娃兒們肚子吃得圓滾滾的,吃舒服了,當父親的自然高興唄。父愛如斯,是我長大後才明白的事理。

有一年,在荒溝老家當生產隊長的姑爺來城裏開“五幹會”(縣裏五級幹部會,生產隊長是最低一級幹部),吃會議伙食。但那點頓頓不見肉的會議伙食,又怎麼能填飽可以擔200多斤穀子走十裏八裏山路的姑爺的肚皮呢?

那天,母親把糧票、錢票裹成一小卷,遞給我,差遣我去城隍廟糧站水麵店去買水麵,還不忘反復叮囑我把糧票錢票捏在手心裏。一聽買水麵,我高興得蹦了起來,丟開手中的活頁文選,抓起一個大筲箕,就直奔麵店去了。一到水麵店,哦豁,手裏什麼也沒有了。糧票錢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弄丟了。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摸摸褲兜,左手看了看右手,空空如也。沿著來時的路,我低著小腦袋仔細尋找,啥都沒有找到。

我哭喪著一張臉,拿著個空筲箕回到家裏,支支吾吾跟母親說糧票錢票被我弄丟啦。母親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抓起一根黃荊條就要向我抽來。在家等我買水麵回去的姑爺急忙伸手擋住黃荊條,說,算啦算啦,娃兒家嘛。水麵吃不成了,母親對姑爺歉意地說,姑爺你坐到喝哈茶,我出去一哈哈兒。母親轉身出了門,不一會,手裏拿著一把幹麵回來,說,姑爺,我給你下荷包蛋麵,喝杯酒,擺哈龍門陣。荷包蛋麵端上來,姑爺把我從牆角拉上老桌子,夾了一半的荷包蛋給我。我用眼睛瞟著母親,眼淚婆娑地把荷包蛋怯怯地往小嘴裏送。姑爺見狀,摸摸我的小腦袋,笑了。

有時,母親會把多餘的水麵在家裏的小竹竿晾起來,積少成多,在竹竿上晾成了類似幹麵的水麵。仨兄弟放學回家,肚子餓的咕咕叫,就開始打“幹水麵”的主意。忙燒開一小鍋水,從竹竿上小心翼翼地抽一小把下鍋,拌上醬油,仨兄弟分而食之。然後,再把竹竿上的水麵騰挪均勻,避免被大人發現少了。

俗話說“窮人的蝨子都是有數的”,更何況晾在竹竿上的水麵喲。其實,母親是知道水麵被娃兒們偷吃了的。只是那年月,娃兒們正是吃長飯、長身體的年齡,家裏也不富裕,娃兒們肚皮餓了,又沒有像現在的孩子們有“零嘴兒”墊肚。母親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捅破這層窗戶紙而已。

啊,堿香濃郁的“水鴨子”麵,香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