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反抗的歌聲──評介北島詩集《歧路行》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北島從1989年4月開始,展開流亡旅居國外的生涯,輾轉於瑞典、挪威、德國、法國、荷蘭、美國等國家,也曾於1996年來臺北訪問,當時剛過40歲的他,風華正盛,我在內湖與他見過一面,聽他談創作,談使用電腦寫作後,難以確認修改的版本,充分感受到他面對書寫的虔誠。

2007年8月,北島赴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移居香江,生活安定下來。二年後,在耳順之年開始寫作自傳長詩《歧路行》,2012年剛完成序曲和前九章,卻不幸在春天中風,疾病傷害了詩人的語言中樞,整整三年無法寫作,經過長時間的靜養才逐漸恢復。2016年我赴香港參加「文學創作教學研討會」 ,北島擔任開幕主題演講貴賓,順暢地唸出手中的講稿,提及自己復健的不易,疾病也讓他重新體會文字的奧妙。他自承:「三年後繼續寫作,磕磕絆絆,就像生銹的鐘擺那樣搖晃,找到內在的動力。」因此當捧讀《歧路行》全書,望見詩人周折的生涯,面對強權、孤寂、親情與大病的考驗,終究以長篇組詩朗朗呈現在讀者面前,還真感到激動不已。

歧路作為漢語詩的重要典故,其來有自,唐詩當中,頻繁出現「歧路」意象者,劉長卿絕對名列前茅,他性情剛烈,一生南北流寓,無論寫在異地淒涼的「猿愁歧路晚,梅作異方春」;或面對寫前途茫茫的迷惑「煙塵猶滿目,歧路易沾衣」;或淒愴懷想京師的「帝鄉何處是,歧路空垂泣」;最終茫然於年老力衰的「歧路相逢無可贈,老年空有淚沾衣」,歧路又成為詩人生命的象徵。北島的《歧路行》何嘗不也多面向反映出:流亡詩人北島企圖架構出的獨白體長詩傳記,以詩鑑照歷史的角落,並帶領讀者徘徊在世界文學的歧路花園。

架構獨白體的長詩傳記

北島一向專擅抒情詩(lyric poem),相較於西方以描述細節豐美與篇幅較長的敘事詩,發揮漢語詩的抒情傳統,以精簡的篇章,以及朦朧詩派開創出的象徵體系,意在言外,興觀群怨,抒發當代的時代精神,個人迷茫於現實幻境的感懷,更有干涉時政風雲的言志企圖。《歧路行》明確標示了「長詩」,顯然有意改變寫作的類型,將生命體驗與觀察,與各國詩人的交流心得,以講述故事與鋪排情節的型態,重新搭建創作的型態,也就是寫出一本獨白體的長詩傳記。

就書寫傳記與遊歷的經驗,北島曾出版多本散文集,在《藍房子》、《午夜之門》與《古老的敵意》中,寫流離生活的見聞,親情的體會,和國際知名詩人、學者與藝術家的交誼,也展現出自身的詩學內涵。《城門開》則是詩人因父親病重,回到闊別了十三年的北京,面對時移境遷的故鄉,以書寫喚起記憶,再現一座城市的身世,也道出自己的少年心事。到了評論集《時間的玫瑰》,則介紹九位外國詩人,知人論世,梳理作品與翻譯,不時閃現與詩人訪談與互動的光輝時刻。何以選擇以散文抒情?北島說:「寫散文對我是一種放鬆,寫詩久了,和語言的關係緊張,像琴弦越擰越緊。另外,詩歌所能表達的畢竟有限,比如對日常生活以及對人與事的記錄是無能為力的。」那麼何以還需要再以組詩,長篇累牘以詩吐露自身經歷與精神世界?

北島陷入了反覆說相同故事的寫作任務裡,他的自我期許應當是:從零星的小品、隨筆與評論,缺乏總體設想的篇章中,重新回望人生的不同階段,藉由引進戲劇獨白體(Dramatic monologue),將往事凝鍊成一個一個故事的場景,詩人與古人與當代藝術家比肩,向沉默的讀者宣述與講話,展現北島創作的緣由與理念,是自傳,也是當代詩史,更有意揭開歷史的迷霧。

以詩鑑照歷史的角落

北島和一整個世代的知識分子,在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後,他們的一生,以不同的政治理念、主張與立場畫上界線,一夕之間,曾經一同飲酒、談詩與批判時政的人,有的步上終生流亡的旅程,有的遭到審判與囚禁,有的轉入鄉野中的無形監獄。因此《歧路行》前四章,以天安門民運的鎮壓作為序曲,也以他當時在海外關注事變歷程,經歷了現實的衝突,詩人以史家之筆,辯論真相:「廣場沒打死人\石獅是聾啞證人」,更以無聲的新聞照片點出殺戮的實況。而北島因為1989年2月16日發起33名知識分子的聯名信獲罪,妻子邵飛告知住宅遭到警察闖入,在第四章末尾:

三個月後 哥本哈根

我在市中心的旅館房間

撥到北京的長途電話

我四歲女兒的聲音-

爸爸 你怎麼不回家

稚女呼喚的背面是放逐的起點,接著北島次第闡釋在海外與文學的伙伴,復刊《今天》,紀錄失敗者的偉大,在黑暗的時刻把星火重新點燃。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單行道及其他作品》中,就以森林作為譬喻,討論作家書寫的神奇與繁複的歷程,他形容:「所謂作品,是穿越逐漸濃密的內在森林的道路,但是如何開拓前行,並不是讀者可以明瞭的。」北島顯然深諳此道,過去以朦朧著稱,到了書寫自傳長詩時,顯然有意藉由《歧路行》為讀者解答詩史上關鍵問題:究竟朦朧派的詩人如何在一個禁忌年代,有機會接觸到西方現代主義作品與思潮?以第八章為例,北島以倒敘法穿越到1970年代,講述地下文學蒐集愛好者趙一凡和一批作家互動,大夥穿越抄錄幹部才有特權閱讀的內部讀物「黃皮書」,禁書騷動著青春的靈魂:

困惑 我點燃煙卷

沿著使館區的黑色格柵

在卷邊的書遊遍世界

呼吸的春雷比初戀更危險

男孩子們在沙盤推演

在歷史動盪的時刻,青年感知變局必然到來,為當代文學的革命吹響了號角。

《歧路行》中北島不僅挑選了他人生的關鍵時刻,在每一個歧路的選擇上,既援引重大事件,又道出了當下的思考與心情,在許多篇章中北島並不以演員的方式獨白,也沒有戴上葉慈所說的「面具」(mask),詩人像是史官走進歷史現場,成為歷史人物的友人,如第八章中與孔子一起周遊列國,感傷「史書派刺客跟蹤\用多重影子取代你」,也自況自身的蒼涼。北島還與策蘭、杜甫、李白、洛爾迦和戴望舒同遊,把旅遊與懷古的情懷,轉化為精彩的戲劇場景,標舉出自身憧憬的經典作家,也疊合上自己飄流離散的身影,以冷峻和理性見長的詩人,維持了自身的腔調,在故事之中穿插了評論與感嘆,詩句總能帶來巨大的戲劇張力。

徘徊在世界文學的歧路花園

《歧路行》表現出了「人生實難,大道多歧」的景況,北島自1989年到1993年四年間,曾輾轉於七個國家,搬過15次家,永別家園故土的壓力下,此一經歷過對於一般人而言,恐怕是忙亂與暈眩,猶如古人云「大道以多歧亡羊」,完全迷失了方向與目標。但北島卻在不同的大學與詩歌聚會中,和許多當代最傑出的詩人相遇,詩心陪伴著詩心,孤寂者慰撫孤寂者,本書另一個精彩之處莫過於北島帶領讀者,徘徊在世界文學的歧路花園中。

北島的散文中,曾經生動地寫下他與艾倫.金斯堡(Irwin Allen Ginsberg)、施耐德(Gary Snyder)、帕斯(Octavio Paz)、特朗斯特羅姆(Tomas Gosta Transtromer)、布萊頓巴赫(Breten Bretenbach)等國際詩人的友誼。在《歧路行》中,北島以詩行描繪出他友好詩人與他飲酒、演奏鋼琴、採蘑菇、談詩論藝的鮮活畫面,他更以詩論詩,點評了許許多多心儀的詩人,使得這本詩集讀來像是一個巨大的互聯網,讀者會在詩的文本和註腳間,隨時進入另一個偉大詩人的精神世界中,又隨時會闖入一場國際詩歌節中,聆聽各國詩人以詩關懷的宇宙世界,耐心追索與延伸閱讀的話,絕對會獲得無可比擬的閱讀樂趣。

在眾多的國際詩歌節中,北島也為香港辦理了七屆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兩年一次的盛會,諸多曾在十字路口交會的詩人,也都風雲際會在香江,成為詩集中流動的饗宴。但香港歲月固然安定靜好,中風後的語言障礙,彷彿是作曲家突然耳聾,已然無從從容書寫香港。

《歧路行》的最終樂章,北島目擊香港的民主運動,六四晚會遭禁,雨傘革命,時代革命,當粵語不再陌生,他哼起一首黃昏的無言歌:

六四晚會是新的黑名單

而活著的都是守夜人

燭火呼應 正是缺席的意義

死亡的棋路沒有規則

無路可逃 被獵殺的字眼

警笛沸點 火光 剪影

如水 大街小巷 洪流 壩

防毒面具 旗幟呼喊 兄弟

爬山 花流血 時代的斜坡

對一個大半生涯都在旅程中的詩人,香港並不是旅途的終點,永遠唱著反抗歌聲的北島顯然又躑躅到了歧路上。

北島的《歧路行》在語言與形式上,朝向敘事長詩邁去,或許由於病痛的糾葛,加上個人歷史的限制,整體實驗並沒有超越如吳興華、楊牧、羅智成的戲劇獨白體或故事雲系列,無法充分呈現話語生動、多重角色和戴上面具的演出,侷限了長詩更大幅度展現歷史或社會文化細節的可能性。然而《歧路行》重複敘說北島一生關注的議題,那些壓在他心中的理想、真相、失落與吶喊,終於精鍊成詩人最珍視的詩句,光照了政治權力傾軋下,史書不會紀錄的那些邊緣與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