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不會捏陶

在陶土世界裡,在數千萬種排列組合之間產生的自由縫隙沒有標準答案。(圖片來源/Quang Nguyen Vinh@pexels)

追逐光

年輕時的流浪總帶著自以為命定的相遇。

2010年和旅伴老牛遠赴中國旅行,一個月裡我們從北京到雲南,搭著長途列車一路到麗江,投靠在當地開背包客棧的北京老大哥。也許是見兩個小女孩好玩,以寫字為樂追尋靈感,他慷慨地開放旅店接待我倆,客氣地邀請我們駐店之餘提供不同的經營意見;年輕時旅伴和我一向習慣刻苦的旅行,貧窮背包客難得有住在文藝旅店的際遇,自然把握了機會,帶著一顆感謝的心,與在地納西族小管家相伴,就這樣在束河古鎮待了下來。

那時的麗江花名在外,到處是中國青年燈紅酒綠、尋求豔遇的酒吧,束河還不至於發展得如此輝煌,但也已經漸漸有了麗江的妖嬈。

我和旅伴老牛在束河住下,一個月的時間漫漫,便趁空在附近城鎮晃晃。昆明市是雲南第一大城市,除了作為交通要塞必經之地,沒有吸引我倆流連的地方;但探進束河前的大理古鎮,倒因為曾出現在金庸的《天龍八部》裡,引起我倆的興趣。

第一年到雲南,特意留了五天,在大理古鎮找一家白族人經營的背包旅店住下。

十多年前的大理古城仍是淳美模樣,方正古樸的城東南有條「人民路」,清晨往來盡是褲腳捲高荷鋤城郊的農人,不時有挑著菜擔、花籃叫賣的佝僂老婦。

觀光客去的是城北那條酒吧開滿的「洋人街」,街頭擺賣乳扇給絡繹不絕的遊人們,以民族布包、蠟染衣裙、古玉藏銀粉妝大理古城的門面,儘管隊伍裡揮著小旗的地陪導遊呼呼喝喝,走馬看花的遊客如織,但城周牆頭上莊正沉穩的黑瓦、氣勢恢弘形式英武的牌樓,仍有大理國王子段譽翩翩生長的氣韻。

有人說,麗江若是一個嬌媚吸睛的女子,大理就像是充滿故事的老人,初見面覺得沒什麼特殊,多聊、多待之後,反而會被其滄桑皺紋、深厚的豐富閱歷給深深吸引。

那年初見大理的我倆,匆匆一瞥後沒有留下太多印象,卻在最後一日閒晃時走進「人民路」一家未掛任何招牌的空間,四面土牆上打著黃光,明顯有別於其他店面濃厚的商業氣息。

兩名男子正在空間裡唯一一張木頭大長桌前,對坐閒聊。空間像是藝廊又像民藝店,布置著老式鋼筆、土碗、歪斜瓦罐和老皮箱,其中一名男子桌前的土碗裡幾片碎茶葉,就這麼縮著脖子端著碗喝。他像是空間主人,見我倆腳步流連,招呼了幾聲。

也就是那次照面,結下後來幾年間再赴大理的因緣。

男子名喚ZJ,他向我們介紹自己是附近藝術學院畢業的學生,專長雕塑。再多聊一會兒,知道空間裡的幾件裝置藝術作品均出於他手,還有多次在古城裡展演行為藝術的紀錄,在當地算是小有名氣的藝術青年。

男子並不多話,鏡框下的雙眼卻十分有神,一來一往聊了幾句之後,又約了隔天相見。在我與旅伴離開大理的前一天,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雖是短暫交會,卻也交換了聯繫方式。

這段奇特的緣分,在我返臺後也沒有中斷聯繫。當時是社群媒體並不發達的年代,茫茫人海中驚鴻一瞥的相遇,後續仍維繫交流格外不易,也顯得可貴。

2012年我決定再次前往中國,搬到雲南旅居一段時間,把曾經匆匆旅行的風景,過成日日生活的節奏。

年輕時的流浪非常浪漫,沒有多想就能飛蛾撲火。青春啊,無限可能的未來呀,都是籌碼。那時沒有什麼值得害怕,不相信「身土不二」的古老智慧,只覺得異國文化衝擊格外新鮮,經驗什麼都好。

隨著ZJ住在古城人民路危樓般木構的老房子裡,傳統民居建築沒有廁所,連早晚的生理需求,都得走十米路到巷口的公共廁所解決;想洗澡則要步行二十分鐘到古城另一端的新式建築,去友人的攝影工作室借用。

不必上班,只跟著藝術家「生活」的日子,過起來既詩意又辛苦;但因為手握青春的白紙,無畏框架只想盡情揮灑,遇挑戰如過激流般刺激,根本不以為忤。雖然生活起居不甚便利,但需求卻很少、很簡單,快樂信手拈來。

ZJ在人民路的藝術空間常有訪客,他靠著大學時期的雕塑專業謀生,除了接一些公共空間的大型裝置雕塑工程案,其餘時間都留給空間的運作。雲南是瓦罐陶甕的生產地,ZJ運來少量的陶土,有遊客來就領著他們在大長木桌上捏泥巴,一小時才幾十塊人民幣,兼具趣味又能打發時間,很得親子遊客的青睞。

藝術家的日子過得清簡,ZJ每天早上做基本的空間清潔工作,悠閒打完一套氣功之後,閒下來就坐臥在門庭前的蒲墊上曬太陽,用香氣飽滿的金絲滇紅泡大碗茶,一邊捏塑手邊的陶土。

「妳不玩嗎?」他見我整日對著筆電打字,也讓我試著摸摸土。自認不擅於立體創作的我只想藏拙,擺手說我不會,他便笑著說,「玩泥巴而已,沒有人不會的。妳看那些小孩兒玩得多好。」也許是那股自由和閒適,不追求什麼成就的無為氣息吸引了我,彼時總癡迷地看著ZJ纖長的手,在泥土裡捏塑出一件件立體生動的神話,像獸又像人的各種土偶隨意錯落在空間各個角落裡,而他隨手的創造超過了我的想像力,令人拜倒在那樣樸實無華卻又光芒四射的才華洋溢。

那是一段追逐「光」的青春歲月。

從小成長於島國山城,在傳統又高壓的教育體制下長大,我同樣曾經受困於機械式的學習模式,強調安穩平順才是人生考題的標準答案,不被鼓勵冒險、探索,更未曾想過何謂「想要的生活」。

於是大學畢業後繼續念研究所,沉溺在心中所愛的文學領域,編織著自己熟悉的安全網。隨著同桌們紛紛畢業,選擇教師推甄、考公務人員、出國攻讀其他學位、或遁入家庭的比比皆是,而我卻不甘現成的生命答案,想知道還有什麼可能。

第一次視野的擴張,發生在加入東岸海洋環境組織的階段,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有人也想逃離家庭和社會期待,努力活成自己的樣子。

原來知識、理想與熱情投入,有機會成為政府和商業之外的第三種角色,甚至撬動世界的改變;然而,除了聲嘶力竭、殫精竭慮的生活方式,還有別的生命樣態嗎?

我漸漸被那些徒手創造理想國的實踐者擄獲,那種鬆軟、自在,回歸本質,崇尚簡單的生命哲學彷彿成為更接地氣的提醒,讓隨風起舞一心要改革世界的叛逆少女,找到落實在生活中,安頓憤怒的扎實力量。

長大之後,我才慢慢釐清自己何以總像追逐光的飛蛾,被他人綻放的才情所吸引、不顧一切貼近,並非對方真的有多麽絕頂非凡的成就,而是因為我渴望自己能擁有那樣的能力--在每個「你也可以」的邀約裡擺手拒絕,其實是在抵抗靠近自己的渴望,害怕對自己失望。

原來在每個仰望發光的崇拜裡,都藏著自身眼中星火點點的閃耀,投射著內在喜歡的模樣。

和自己相遇

「沒有人不會捏陶。」頂著娃娃頭,總是簡單穿著無印良品棉T與工作褲,渾身土漬的陶藝家利利開朗地說。

時隔十年後我重新觸摸陶土,仍然對自己的能力抱著擔憂和恐懼,卻在另一個悠遊於人世、自由創作的藝術家利利口中,再度聽見這樣鏗鏘有力的肯定句。

做陶逾三十年的利利大師像是早與陶土融為一體,手上永遠是泥漿和土漬,臉上卻總是帶著孩子一樣的神情。我見過她如何將超過身高的陶土堆順著高速轆轤拋轉,借力使力將土塊一寸寸均勻拉高,再一口氣從至高處向下推擠壓齊成平滑的丘陵,如女媧補天的練土魔術,也像孕生於股掌之間的造山運動。我也見過嬌小的她如何以熱烈的意志燒窯,為了均勻排列燒製的作品,總是一次又一次探身向內,半掛在窯體之外如待進爐的烤鴨。

我好奇從「土」到「陶」的過程裡,到底得要翻越多少座山海?而那充滿自由、帶著各種可能的創造之神,能引領我從迷惘失序的現世生活中,找到走回自己的路嗎?

其後,在陶藝大師利利的引領之下,我慢慢開啟了向土學習的路程。

這一趟緩慢而深長的旅行,鋪展於行至中年的海嘯命運過後,一片失序、暴烈、天崩地裂的狼藉之中,我如同倖存者那樣茫然無助;卻也因為這樣,將前半生堆疊的功績與失落全數摧毀,回到原點那般,將自己打碎再重新撿拾回來。在過程中,再次驗證自己的能與不能、創造與限制,由衷分辨想要與不要,什麼值得珍藏或乾脆捨棄。

在陶土世界裡,在數千萬種排列組合之間產生的自由縫隙,在沒有標準答案人人展現多元獨特的姿態中,我像是找到再一次與世界和好的方式,終於有機會重新與自己相遇。

內容來源:《逃逸路線》大塊文化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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