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電的夏天/夏俊山

夏俊山

空調不轉了,室內如同烤箱。“這大暑天,忽然停電,還讓不讓人活啦?”家人的一句牢騷,讓我想起了少年時代。

那時,我生活在的楊舍大隊13生產隊,鄉下還沒有通電,全生產隊33戶人家,一盏電燈都沒有,更不要說風扇、空調了,大家還活不活呢?

答案是:沒有電的夏天,我們活得有滋有味。

家鄉多河道。暑天驕陽似火,窗外的樹都耷拉著葉子,幾隻知了大概熱得受不了,正撕心裂肺的叫喚著,窩在低矮的草屋裡,褲頭兒都能擰出汗水。怎麼辦呢?游泳去!小河就在屋後,終年碧波蕩漾。到小河裡嬉戲打鬧,成了我們這群鄉村少年的最愛。脫下汗濕的褲頭兒,晾在河邊小樹上,光著屁股,一個魚躍,一直鑽到河下面的冷水層,憋不住了,才迅速上浮,換一口氣。這時,渾身舒坦,哪裡還有熱的感覺?

整個夏季,我幾乎天天下河。在水裡,先是不講究姿勢,亂游一陣。這時有人提議比賽,於是拼命劃水,看誰游得快。游累了,我喜歡靠在河岸邊,摸河蚌,捉魚蝦。直至手指皮膚起皺,嘴唇變色,才戀戀不捨上岸,穿上已晾乾的褲頭兒,帶著“收穫”,連蹦帶跳地回家。

泡在河水裡,時間過長,全身會“閉汗”難受,上岸一會兒,渾身又開始出汗,怎麼辦呢?那就去巷子裡。鄉村沒有街道,但房屋與房屋之間形成了一些小巷,這些小巷常有過堂風徐徐吹來。大人、小孩,有的帶了凳子,有的帶了竹席,甚至有塑膠薄膜的。午飯後,蜻蜓落在田溝邊的枝頭上,懶得動彈,雞也微張雙翅,躲在樹蔭下,村莊裡一片寂靜。勞動了一上午的莊稼人開始歇晌。他們有的坐在巷子裡,有的躺在竹席上,甚至有的在泥地上鋪一張塑膠薄膜,直接躺在上面用泥土給身體降溫。我們這些少年跟他們學,也在巷子裡或坐或臥。聽大人們閒談。

大人談得最多的是最近聽到的一些事,例如張愛國得了癌症,快死了,想吃肉,求隊長說情,讓老婆去大隊部南邊的小店買點兒肉,老婆捨不得花錢,就是不買肉,安慰老公說,河蚌也是肉。她自己去河灘摸河蚌,差點兒淹死。旺爹養的雞在生產隊的田邊偷吃集體的稻穀,被隊長用農藥“二三乳劑”浸泡過的毒稻穀藥死了。旺爹捨不得把死雞丟掉,做了紅燒雞,並宣告:“膽小的別吃,我吃!” 結果全家人都不敢吃,他一個人美滋滋地吃了一隻雞,啥事兒都沒有……

有時,年過八十的王大爹為了顯示自己有學問,也講天文、地理,國際形勢。他告訴大家:不要看太陽比糞桶口還小一圈,要是掉下來,嘿嘿,要嚇死你!太陽有幾十畝田大,太遠了,看上去太感到小。這就叫近大遠小。談論國際形勢,主要是談中國強大,外國人愚蠢。大爹告訴大家,聽說美國鬼子要造一個什麼儀器,集中成百上千人,搗鼓了一年,造出來了,要有十畝田大的地方才放得下。咱中國人曉得了,決定也造一個。兩三個人花了不到十天就造出來了,灶台邊上就放得下,氣得美國鬼子鬍子直翹。大爹的話音剛落,大家都自豪地笑起來,也有人覺得大爹說的並不靠譜?“氣得鬍子翹,留小鬍子的是日本人吧?怎麼是美國鬼子?”大爹一大把年紀,鄰居中有個把“粉絲”立刻幫大爹辯護:“大爹說的是美國老鬼子,鬼子老了會沒有鬍子?”於是大家都對大爹和他的“粉絲”肅然起敬,儘管一個個大汗淋漓,但好像忘了炎熱,暫停了用蒲扇、草帽、斗笠等扇風。

滿天的雲朵不曉得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樹葉紋絲不動,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烤著莊稼。又到了下地的時間,高溫下,噴灑農藥,害蟲容易死,但也人容易中毒。頂著烈日給棉花整枝、打頂芯,據說對棉花的省長影響最小。隊長一般都安排大家下棉花田,那時候沒人曉得世界有什麼“桑拿浴,幹這活兒就像去泡免費的“桑拿浴”,一會兒,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跟水裡撈上來的一個樣。田雞(青蛙)蹦三下還喘一口氣,趕快到大樹下歇一會兒。王大頭貪睡,半倚著樹幹閉著眼,好像睡著了。有人惡作劇,捏住他的大襠短褲的兩隻褲管,突然向下猛地一拉——莊稼人光膀子幹活,上半身被太陽烤得黝黑,褲頭兒褪下一截,頓時露出了一段白。黑白兩截,以褲腰為界,哈哈,我們笑得前仰後翻。

太陽西下,夜幕拉開,蚊蟲出陣。橋上是乘涼的好去處,遺憾的是木橋很小,沒有欄杆,容納不了幾個人。容納人最多的是生產隊的曬場。曠處多風,晚上的曬場空出了大片地方,有人在場邊點燃了兩堆麥穩子(麥粒殼),驅蚊的煙霧開始彌漫,還沒到曬場,我們就聞到了煙味,於是加快腳步,在曬場上占住一隅,鋪開草席當床。身邊,大人給我們搖扇子,打蚊子。我們躺著看星星,看流動的螢火,聽大人說鬼怪故事,說陳年往事,開一些帶葷味的玩笑。也有不願躺下的,他們跑來跑去,抓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陣陣野風吹過,不知不覺中,夜空繁星高掛,炎熱的上半夜過去了,於是各自回家,安然入睡。

少年時代,我的生活中沒有電器,但酷暑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並沒有覺得多麼難受,更沒有“還活不活”的抱怨。只覺得日子如發紅的野果,勇敢地嘗一嘗,別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