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比染疫更先逼死人!學者回顧台灣「防疫模範生」慘況:窮人將更難翻身…

「疫情讓台灣學了一課,本來的『模範生』在3個月內被打到谷底……貧富差距在疫情發生時可能透過更細膩的金融體系產生,貧困者也將更難翻身……」

2021年5月份台灣爆發大規模COVID-19本土疫情、近乎半封城之「三級警戒」一路持續至7月底,儘管如今台灣似乎走過疫情、街頭人潮恢復,12月4日由台日韓三國共同舉辦之「2021台日韓貧窮與債務國際研討會-疫情下的債務與貧困」,長期關注與陪伴貧窮者的律師與學者看見疫情難以抹去的傷害。

儘管在台灣、日本、韓國皆有各種社會福利與貸款協助貧窮人,曾於京都市役所服務個案超過20年、如今日本佛教大學講師佐藤順子,對日本社福最大隱憂就在於審核制度「剝奪尊嚴」,造成人們不願求助;台灣雖於疫情期間提供紓困貸款、低利率政策,在輔仁大學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看來,這也可能造成台灣股市與房價居高不下、富者越富貧者越貧,窮人將更難翻身。

沒錢比染疫更先逼死人,這是全球疫情下共通狀況。雖然台灣於三級警戒看似失業率只上升1%,這1%背後代表的是數十萬人,更不用說失業率看不到的、被迫放「無薪假」的人口,而該如何撫平疫情海嘯難以抹去的創傷,也將是台灣難題。

失業與無薪假人口激增、低收入戶卻沒增加 律師點出台灣社福制度大盲點

就台灣COVID-19疫情狀況,法扶律師李艾倫回顧,雖然2020年1月份台灣出現首例境外移入確診個案、3月起旅外台人紛紛歸國而確診案例陡升,台灣在2020年其實疫情尚稱平穩,直到2021年5月份才陸續出現群聚感染狀況、實施類似國外「半封城」之三級警戒。對於疫情造成經濟衝擊,台灣也自2021年5月27日推出「紓困4.0」系列方案,包括──

‧個人補貼:中低收入戶加碼4500元、急難紓困1–3萬元、自營工作者3萬元。農民1萬、漁民1萬、甲級漁工3萬,導遊、領隊及國旅領團人員、計程車、遊覽車司機等3萬。

‧產業紓困:營業受衝擊50%以上,補助薪資4成、上限2萬,將從寬認定,按員工人數補貼薪資每個月2萬。

‧紓困貸款:提高總預算,勞工可持續申請紓困貸款10萬。

疫情趨緩後的2021年9月份,台灣也發放「振興五倍券」,總金額超過1150億台幣。但,這些預算真能幫助到受疫情影響的貧窮人嗎?各種數字可見端倪。

就低收入戶來看,台灣低收入戶人口遠低於世界平均,李艾倫說,這不是因為台灣貧窮人口真的這麼少,是制度有缺陷──台灣低收入戶申請制度包括所謂「擬制所得」、除例外都會被視為可以有所得的勞動人口、此外還有扶養人口問題,造成人們申請低收入戶困難。

從數據來看,台灣低收入戶人口比率是逐年降低,從2017年的1.35%降到2021年第二季1.25%,弱勢與兒童青少年扶助因限於中低收入戶、扶助人口亦是逐年下降,這其實很弔詭:「近兩年受到疫情有民眾失業減薪,理論上貧窮人口應該會增加,但低收入戶核准戶數沒有增加,可能就是擬制所得與同住親屬的影響,我們認為這無法反映民眾受疫情影響真實狀況。」

受疫情影響真實狀況是什麼?就疫情失業率來看,2020年3–4月有小小波動、整體變化沒很大,直到2021年5月份才明顯上升1%,之後又慢慢下降──上升1%看似數字很小,背後卻是近60萬人失業的事實。

住宅、底層、貧窮、社會議題示意圖(謝孟穎攝)
住宅、底層、貧窮、社會議題示意圖(謝孟穎攝)

上升1%看似數字很小,背後卻是近60萬人失業的事實(資料照,謝孟穎攝)

跟失業率相比,更致命的是顯有增加的「無薪假」、即勞資協商工時人口,2020年春季就有一波增加、2021年6–7月更多了6萬多人,顯見很多企業會以無薪假規避直接裁員的情況;儘管後期數字有慢慢下降,但能否回到台灣社區感染之前的狀況,恐怕還要再觀察。

總結以上,李艾倫指出,以數據來看台灣低收入戶、中低收入戶、弱勢兒少人口確實都逐漸減少,但能否反應民眾收入減少狀況是個問題,疫情更直接造成的衝擊是「無薪假」趨勢;疫情也可能一失業就是永遠,就李艾倫協助的卡債當事人,可能是高齡、可能在觀光餐飲業工作、努力工作還錢卻因疫情而失業,即便疫情趨緩、商家恢復營業,這些雇主也不見得會再找本來的高齡員工,可能就改找年輕人了。

各種「回不去」的狀況不只高齡失業,也包括到府家事清潔者失去工作、約聘與非典型工作失去加班獎金,雖然過往有負債者可能可以延期繳款,但沒有錢還債的問題不會因此解決,李艾倫判斷,各種無法還錢的違約狀況可能會在2022年慢慢浮現與爆發。

「本來台灣一直被視為『防疫模範生』,卻在一個月內跌落谷底…」

「本來台灣一直被視為『防疫模範生』,卻在一個月內跌落谷底。」這是輔仁大學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的感慨。2021年5月中旬陸續出現諾富特、萬華、新北群聚感染案,接著台灣確診案例就迅速突破萬人,5個月內計16,436人感染、847人死亡。

疫情帶來的影響包括所有餐廳禁止內用、學校改為遠距上課、公共場所禁止聚集、外出皆須佩戴口罩等防疫政策,而在這些政策影響下,最顯見的影響是失業率快速上升、影響人口約53萬人,尤其集中於餐飲與觀光業,無薪假人數也從平均每月4000人快速上升到單月近6萬人,「老闆沒有開除你,但工作期間也沒給你薪水,有將近60萬人在這一兩個月內突然就沒收入了……」

除此之外,也有許多「非正式就業勞動人口」受影響,包括工地工人、臨時工、計時薪資工人、清潔人員、健身教練、代課老師等,都因三級警戒下餐廳與公共場所關閉受衝擊,頓時沒有收入。

被認為一無所有的「無家者」即街友,也因疫情失去更多了──因為公共場所關閉,許多無家者得不到食物支援、可以洗澡的地方都關閉、去打臨時工的收入也完全消失。所謂「無家者」不一定睡在街上,沒有家的人也可能住網咖或24小時速食店、要洗澡就去運動中心,吳宗昇說這人口高達數千,在疫情期間都無處可去,流落街頭人口激增。

備受影響的也包括單親家庭,當學校停課、孩子在家要用網路上課,就勢必要有家長待在家照顧。有些單親家長或許還可以把孩子送由親友照顧,但更多是因此被迫辭去工作、在家照顧孩子,收入也成了問題。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低利率政策看似幫助多數台灣人度過難關,吳宗昇也提醒,這些狀況會讓台灣的「游資」變得很多、股市與房地產依然維持在高點(資料照,謝孟穎攝)

疫情之下的台灣不是沒有好的一面,雖然吳宗昇家住醫院旁、三級警戒期間天天可以聽到幾十趟救護車聲、「我住十幾年沒聽過這麼多救護車在跑」,但他也看見台灣迅速應對疫情的各種狀態──政府快速進入三級警戒,關閉公共場所、大量篩檢、居家隔離、提供紓困貸款,人民也自主配合進入「類封城」狀態、盡可能減少外出,至於受疫情衝擊最嚴重的萬華,政府與地方社福團體、里長快速動員,很快提出對貧困人口與街友的協助對策。

此外,友好國家支援疫苗或許也是疫情趨緩的關鍵,日本6次支援計420.4萬支AZ疫苗、美國2次支援400萬支莫德納疫苗,在台灣最困難時給予關鍵性的協助,最終結果是疫情於8月底得到較好的控制,台灣也未曾實施過真正的「封城」措施。

疫情得到控制了,但經濟呢?吳宗昇看見的隱憂之一是,台灣有大量臨時工、非正式勞動人口,這些人的狀況難以被國家掌握、不會反應在統計數字上。此外,大量紓困貸款取代一般貸款,可能日後也會轉為對國家的債務,貧窮者也可能開始「以債養債」、過一陣子開始產生還不出錢的大量違約狀況,該如何處理都是問題。

紓困貸款、低利率政策看似幫助多數台灣人度過難關,吳宗昇也提醒,這些狀況會讓台灣的「游資」變得很多、股市與房地產依然維持在高點,如果有資金者透過借貸買房,就會因房市上漲而獲利,「是否會形成富人更富有、貧者更貧困者發展,仍值得觀察……貧富差距在疫情發生時可能透過更細膩的金融體系產生,貧困者將更難翻身。」

有社福制度卻很少人想用 京都市府任職20年的她看見日本大問題

對於疫情造成之衝擊,不只台灣提出紓困與貸款各項方案,深受COVID-19影響的日本亦有各種對策,這過程卻也值得台灣人警惕。曾於京都市役所服務個案超過20年、現任日本佛教大學講師佐藤順子指出,日本對疫情衝擊提出之對策包括:維持就業現況、提出資金周轉對策、協助事業經營困難的中小企業者、協助生活困頓者、稅制措施(所得稅繳納寬限期)──其中與經濟弱勢者高度相關的便是「協助生活困頓者」,但這政策是「貸款」,就有了各種討論空間。

在COVID-19疫情衝擊前,日本早有對生活困頓者的貸款制度,由各都道府縣市町村設立「社會福祉協議會」、中央與地方出資,但在疫情爆發前很少人知道或使用這制度,是直到疫情爆發後日本大幅簡化貸款申請手續與審核制度、在郵局窗口就可以申請貸款並拿到錢,才出現總計貸款超過1兆日圓的驚人狀況。

疫情對觀光餐飲業者造成的衝擊不只在台灣,日本亦是如此。佐藤順子舉例,據滋賀縣大津市社會福祉協議會調查,前來求助的民眾就有以下幾類:因離職或工作單位倒閉所致無業與失業者670戶、依靠年金與打工度日的年長者家庭260戶、單親家庭195戶、外國人家庭100戶。

日本因應疫情貸款改制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是貧窮人可以比過往更快拿到生活費,不用像過去一樣等上1個月的審核期才能拿到錢、可能10天就有錢匯進帳戶。但另方面,這快速簡便、申請人數激升的貸款手續,卻也反應以下問題:為何經濟弱勢者的急難救助金制度不完善、以貸款為主?為何過去日本人大多不知道有「社會福祉協議會」這樣的存在、也很少人真的利用救助貸款?讓窮苦家庭透過「貸款」取得生活費,是對還是錯?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讓窮苦家庭透過「貸款」取得生活費,是對還是錯?(資料照,謝孟穎攝)

貸款就意味著總有一天要還錢,就日本過往制度來說,有民眾的身份是「免償還」,總月收入在10萬日圓以下、免徵「住民稅」的家庭就可以不必還錢。但如果貸款的家庭有工作、總收入恰好超過10萬日圓,這筆貸款債務就可能成為重振生活的絆腳石,賺的錢都先拿來還錢。

真的碰到無法還錢的人們,日本也有給予生活困苦者的「自立支援金」,給付對象為貸款額度達上限的借款人。但佐藤順子看到的是,這制度對存款金額有設限、要求申請者證明自己有求職面試才可以申請救濟,申請件數相當有限。

據日本調查,過去申請社會救濟者有之中有60%往後不願領取社會救濟的主因在「政府機關應對」──當政策認定「一無所有的人才能申請社會救濟」,政府會派員到個案居住地調查是否有同住家人可以支持生計、調查過程會讓鄰居議論紛紛,連房租都付不出來的人可以入住機構、但要跟人用空間並遵守相關規約,如果當事人有房產跟汽車會被強迫賣掉換錢,接受社會救濟者也必須每個月影印存摺影本讓政府檢查、每個月進行資產調查;日本在1950年開始的社會救濟法規,也規範當事人必須接受調查、接受相關單位命令接受指定醫師或牙醫師檢查,如果當事人不願配合,就可以變更、停止或廢除救濟。

「想重新站起來,但手上的錢不被允許增加」,這是日本領取社會救濟者的困境之一。2013年聯合國社會權公約委員會,即建議日本應簡化社會救濟申請程序、確保申請者能受到有尊嚴的對待、設法消除社會救濟所帶來的屈辱。

在佐藤順子看來,日本對經濟困難者協助的制度,不只要跳脫「到府調查」的框架,也應視當事人需求提供住宅、醫療、照護、教育等方面的支持──審核制度讓有需要的人難以求助、難被承認是真正的「窮人」,或許就如台灣明明深受疫情衝擊、低收入戶人口卻逐漸減少的狀況,這些潛藏於社會的貧窮黑數,也會持續是疫情海嘯後全球必須面臨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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