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蜉蝣(上)

圖/佐波
圖/佐波

1.

像很多故事的一個普通開頭,我一出生就是殘疾人。

八十年代末池州山裡,還有不少販樹生意,阿爹做車夫,聽說阿娘要生,專門歇了半天工在堂屋聽信。

阿爹煙絲抽空,房裡接生婆才掀開門簾講是個丫頭。山裡夏天四野怒綠,暑氣蒸騰,阿爹在房門前啐了口痰,中飯也不吃,就轉身跟車進山裡去了。阿爺黑臉吐煙,阿奶連滿月酒也不高興辦,逢人便講,王家三代單傳,頭胎觸霉頭,出來個醜鬼丫頭,饒是對不起祖宗,抬不起來頭。

阿奶的話沒錯,我生下來時格外醜,醜到阿婆來看月子婆也連連歎氣,「丫頭像爹,醜得哭」。此地又有古話:伢崽像娘,金磚砌牆,姑娘像爹,皮襖翻穿。不曉得是不是我不小心像了阿爹得罪了他,他從未喊過我一聲丫頭。

阿娘運道不好,我生下來的幾年裡計劃生育越抓越緊,正在進入嚴打時期。表姑家的興娣阿姐,當時是還未結婚的黃花姑娘,「百日行動」時她帶著我和大姑家兩個阿姐去街鎮上賣米,被計劃生育流動執法隊逮到,要她拿計劃生育證明。興娣阿姐還未結婚,如何拿得出生育證明。執法人員講這幾個小人長得這樣像她,一口咬定是她超生的,必須拉去結紮。

為了完成「百日」任務,小分隊強行把她綁到附近的衛生所做了結紮手術。興娣阿姐回去就上吊尋了死,看都看不住。表姑和姑父向上面要說法,領導講,我們完全是按上頭的要求辦事,執法隊看她帶著幾個小人,她又拿不出計劃生育證明。現在人也死了,不該做也做了,無非出錢補償。表姑和姑父當然是不肯依,天黑了就往政府門口潑糞。

領導沒法子,末了只好答應給表姑和姑父的小兒子安排到街鎮上的種子化肥站上班,才算結束,阿娘每回講到這裡就是結尾。

「沒有了?」我問。

「沒有了。」

「那興娣阿姐呢?」

「死了呀,尋死的人進不了祖墳,要下地獄。」

「被人害死了還要下地獄,為啥?」

「佛渡有錢人,鬼難苦難人。菩薩講要下地獄麼,只好下地獄。」

我想菩薩大概是氣世間少了一位信眾,所以責令她下地獄去。連菩薩都知道欺負老實人。

像此地山裡大多數人家,生女只是過程,生出兒子才算結果。不幸又僥倖,我是家裡頭一個小人。阿奶講,長女不溺,留待招弟。已經比那些生日等於死期的女小人們好多了。

時勢造英雄,順應天命,我成了王家第三代「招娣」。前兩代的「招娣」分別是活到八十幾歲還未死的姑奶奶「來娣」,和遠嫁到江北的大姑「帶娣」。

村莊裡自有一套向來傳用的命名學問,添了男丁的人家選個吉日,挑一箢箕茶果禮,請教書先生起名。求平安富足,叫潤生;蒙祖德福蔭,叫厚澤;清早生的屬龍,起名曉龍;大人想他念書聰明,就喚宇文──顯得很有文化,寓意非常。倘若不幸生了丫頭麼,就隨手尋個名字按上,反正盼娣、見娣、照娣、轉娣、迎娣多的就是。撞了名不打緊,李家旺娣,施家愛娣,一講就清楚。

生在這老山裡的丫頭們,就像無心撒在屋前後的花籽,終歸不是「自家人」,橫豎是「把人家」的賠錢貨,費心起個名字養大了有屁用。

2.

阿娘的肚皮像西瓜球一樣,又大起來了。每到這時大人們就會命我站到阿娘面前,細細打量肚子,問我肚子裡的是阿妹還是阿弟。阿奶講,小人天眼未關,能看得出男女。為了阿奶高興,我每次都猜阿弟。

阿娘已經打了兩次女胎。阿奶講這次肯定一準是阿弟,阿娘肚皮很大了才去照。我問阿娘什麼是照,阿娘講就像阿奶孵小雞仔「照蛋」,迎著亮,用手握成燈筒貼近肚皮就能看得出男女。

照完回來,阿娘又哭了。阿娘想過生下來送給別的人家養,但阿爺阿爹不答應。執法隊講「打出來,流出來,就是不能生出來」,生了一準要扣壓家裡的黃牛,還要交罰款,哪去弄鈔票呢。

肚子裡七八個月的阿妹,只要高興了會踢我的手,針一打就不動了。阿娘痛煞,熬了一天一夜才把死胎生下來。阿奶倒拎起阿妹的一隻腳,用掃灰的簸箕把她弄走了。

簸箕裡死灰一樣咽氣了的阿妹,和我生下來一樣醜。我第一次看到了阿妹的私處,兩腿間裂開一條肉紅的縫,是一道劇烈的傷口。

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私處一覽無遺,赤條條躺在那裡。我第一次察覺到原來那條劇烈的傷口也正在我的兩腿間炸開。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心臟驟然縮緊,擠得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山裡暑氣蒸騰,我耳朵裡像聽見一千棵樹上的蟬叫了一夏天的聲音。

那天晚上,阿奶沒告訴我們她把阿妹埋去了哪棵樹底下。阿奶只在吃晚飯的時候講,「五八年鬧饑荒,人走著路,頭一栽就倒進黃土裡。倒在哪裡麼,就生根爛在哪裡,啥人有力氣去挖土埋人。早的不講,就講以前村裡殺女小人,跟捏死小貓一樣。楊家原先生了對雙胞胎丫頭,一生下來不是就溺斃在尿桶裡了麼。」

「人死去有啥稀奇,尋常像天要落雨。」

阿奶講什麼都能講到五八年。淘米的時候沖掉幾粒米,被雞啄了吃掉了,阿奶看見,賞一記板栗,罵「作死丫頭,白米餵雞!五八年餓死多少活人」。村莊裡老了人,喪席連吃兩天豬肉,阿奶講嘖嘖,作孽罪過呃,我阿娘五八年餓到咽氣也沒吃到過一口肉。

阿奶信佛,但她也吃豬肉。山裡有座觀音娘娘廟,大概是因為觀音送子才被這樣敬重膜拜。阿奶只在去拜觀音娘娘的前一天才改吃素。我總想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阿奶求的願才不靈。

娘娘廟再往東去就是大願地藏王菩薩的道場九華山。山上連機場都造得氣派非常,每年年初一天不亮,全國各地官豪爭來燒頭香,飛起飛落,飛落飛起,熱熱鬧鬧就是廟會。

阿奶當然沒去過九華,但阿奶講,地藏菩薩專門救有罪眾生,尤其是下了地獄的死靈。活在人世,多行善事,少殺生,平常要多往東拜拜,菩薩保佑了你,往生後才能去極樂世界。

我不知道極樂世界在哪裡,但我想那一定是個頓頓有肉吃的地方。人真是聰明,早早知道自己要下地獄,連去了地獄後撈他上來的菩薩都塑好了。地藏菩薩坐擁這座氣派的九華山,可知世上有多少人自知死後要下地獄。拜過以後,在這一世做惡人的底氣才會足。反正有菩薩保佑。

長到能去生產大隊的學堂念書的時候,我身手健全,五官都在應該在的位置上。我隨身帶著殘疾證,硬皮紅殼上,漂亮的金線勾著一個很圓的圓圈,圓圈裡包裹著一朵五瓣櫻花和三座山尖組成的起伏峰巒,看起來像是殘疾人的極樂世界。裡面有我的姓名、籍貫、年齡,是我存在這世上的證明。

是阿爺和阿爹專門託人找關係,弄到了第一個小人是殘疾的證明,才順利拿到的計劃生育准生證。

我一出生就是殘疾人,不就是因為身上也有跟阿妹一樣裂開的縫嗎?大人們覺得我醜,大概跟我看到阿妹覺得醜一樣。是因為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那道傷疤。

人不會喜歡太像自己的東西,因為人們也討厭自己。所以女人從女人身上生出來,到頭來最恨女人。

3.

老早算命的瞎子就講,阿娘命裡有一男四女。我快念到二年級的時候,果真招來了阿弟。

阿娘生好阿弟,但胎盤留在肚皮裡就是出不來。接生婆慌了神,趕緊叫阿爺阿爹把阿娘搬上板車,往街鎮趕。臘月就快過年,天落大雨,路險車滑,才到半路,阿娘就沒了。

原來,算命的沒告訴阿娘,她會因為生兒子大出血送命。

阿娘的墳上堆滿新土,挺立抖擻。阿奶講難產死的女人也是不能進祖墳,阿娘便成了這裡的新客。冬天裡,人如同樹上的葉子,風一吹就落。很多人跟阿娘一樣,在臘月落土。這裡已經死去了無數的人,阿娘無非其中一個。

活著的人,何嘗不是一輩子做牛做馬。僥倖長大,生子產女,日逐一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這片山路上。等到了歲數,就駝著背回到屋子裡,忍受黑暗病苦,等那陣一定會將他吹落的風。

所以我懷疑其實瞎子什麼都知道。就算他和阿娘講了生兒子會送命,她照樣還會繼續生。白白增加阿娘的痛苦做什麼呢。她已經這樣苦了。

山裡木葉枯榮輪流。等到新葉長出來的時候,我有了新的姨娘。

殘疾證在阿弟出生後,對我就漸漸失去了保護作用。和餅乾也有保質期一樣。

阿弟出生後,我才知道阿爹其實能把「伢崽」喊得這樣親。原先阿奶總是偷偷買一箱子零食藏在床底下,告訴阿弟不要給阿姐吃。後來,阿奶找瞎子算命,講我命裡和王家緣淺,八字同爺娘相沖,所以阿娘才被我剋到死。末了瞎子講,丫頭要送養一段時間才能化解。一段時間是多少時間呢?阿奶問。瞎子默聲不響。

阿奶尋了一家生不出小人的人家,把我送了去。那個沒小人的女人,就是我的新姨娘。她看起來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年紀,久到總是忘記回答別人的問題,久到忘記落土。

星期一到五,我早上倒完馬桶、煮好豬食和山芋稀飯後出門,走兩個鐘頭到街鎮上的學校。在新姨娘家和從前也沒兩樣,不過是換個睡覺的地方。姨娘在堆農具的西房給我添了張竹床。那裡本來堆了許多破了的鐵犁,斷掉的鋤頭,生銹的釘耙。新姨娘家一直把它們放在這裡,假裝還要,其實就是不要了。

跟阿奶阿爹把送我到這裡,一樣道理。

姨娘的丈夫也是車夫。像一座移動山廟,終年冒白煙。落雨歇工,他喝了酒就提起鐮刀追著姨娘砍。罵她祖宗十八代,晦氣女人,讓他絕戶。趁姨娘舀湯盛飯的空隙,姨娘的丈夫總是用老鼠一樣的眼睛,瞄著我白色背心胸前的兩粒凸起。後來我才知道,再熱也需要在屋裡穿外套。

夜裡山中窸窸窣窣,我時常能聽到阿娘喊我的聲音。阿娘的墳地邊又落了幾座新墳。我覺得墳地裡也有一個地下的村莊。從前阿奶就講過,墳地裡有鬼市,夜深的時候,往世的人就會起身,點亮他們那個世界的燈火。這就不奇怪為什麼我總能夜裡夢到阿娘,笑笑地,帶著我和阿妹,去街鎮上逛燈會。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鬼都有什麼好怕。覺得鬼可怕的人,大概是沒見過喝了酒的姨娘的丈夫。他有時候想起來了,會拽著我的頭髮撞牆,有次把篾條也抽斷。還好他習慣了打姨娘,沒打過癮才會想到我。

也還好我白天上學,不需要待在姨娘家。街鎮上的初中沒有食堂,當然就算有食堂我也不會有錢吃。早上燒好豬食,我就用一個很舊的鋁飯盒,裝上姨娘家的白米飯和鹹醃菜,只有過年剛開學的那幾天才有幾塊鹹雞。有時候還沒走到學校,我已經把飯盒裡的東西吃完了。

有一次我連續幾天沒什麼吃,果真就跟阿奶講的五八年情形一樣,走到哪裡都可能就地倒下。我趁課間操的時候故意晚走,偷拿同學書包裡的錢去買吃的。從那以後,每次偷完,我都向東邊拜拜。心裡念,地藏王菩薩保佑。

我不知道為什麼同學們總能得到一些零錢,明明他們成績完全不如我。錢這樣好的東西,應該很被珍惜才對。我總以為被我偷完的同學會馬上告狀,叫老師抓小偷。但他們只以為錢是不小心丟了,就馬馬虎虎地不再追究。我只好規定自己一個星期偷一次,最多不超過兩次。

有時候偷的錢也用完了,我會撿別人吃過扔在地上的芒果乾、話梅核吃。有些人就連吃零食也很馬虎,殘留在核上多餘的果乾肉就是我的最佳零食。我總能發現距離最近的、最好的一塊零食,提前走到那裡,等周圍人都散了,假裝蹲下身去繫鞋帶,快速撿起來放進嘴裡,讓它變成自己的。

和對抗饑餓相比,考第一顯得很容易。我後來發現,沒東西吃的時候,去摸自己的私處就會轉移注意力。我盼望中午的到來,這樣我就能趁午睡的時候在教室的板凳上自慰。只要填滿身體裡的一道縫隙,就會獲得短暫的快樂。(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