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在吹/田偉

田偉

想要我的寶藏嗎?如果想要的話,那就到海上去找吧,我全部都放在那裏。這句話出自日本著名漫畫《海賊王》,這是所謂大海賊時代的肇始,如果沒有這句話《海賊王》的吸引力會大打折扣,甚至無從說起!因為這句話引出無數英雄豪傑怒海爭鋒,波濤洶湧的大海在人們眼中散發出攝人心魄的魅力!

這難道是因為藝術家的煽惑?其實也不盡然!浩瀚的大海自古以來都寄託著人們的希望和某種情結,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困厄中壓抑裏蓬勃的生命和靈魂除了浩瀚無邊的大海還有何處可以安放!?莊子的《逍遙遊》裏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這樣的神物除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它又能在何處棲身!?詩人海子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要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這樣的幸福除了博大的海洋又有什麼可以包容?

無論是先賢還是詩人,對於大海都抱有浪漫的幻想,可是現實終究是現實,有它殘酷的一面,大海面對人們對它的期望是那樣的不解風情始終如一的我行我素,時而波光蕩漾溫柔可人,時而波濤洶湧迸發出無情的驚濤駭浪!但是人們還是出發了,因為這始終是蘊藏無限可能的豐饒之海!到了生存比命運更加殘酷的時候這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如果大海註定要決堤,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現實給每一個遠涉重洋的人的感覺就是這樣,那麼人們就只能重新選擇生存的頂峰,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閃爍在大海的天空!

現實中的大航海時代水到渠成般來臨了,好望角發現了,新大陸發現了,印第安人的黃金發現了,浩瀚的大海上從此千帆相競浪遏飛舟,對於未來來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這是人類上升的必經之路!那個時代的歐洲人或者跟中國人一樣因為“道不行”所以要“乘桴浮於海”,又或者因為類似《海賊王》裏的寶藏傳說的誘惑從而開啟了大航海時代,世界被重新定義,經過幾輪怒海爭鋒,新的世界版圖形成了,按照海權論的思路來說,既然這個世界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洋,那麼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世界,這麼一來,這些大航海時代的開拓者就主宰了世界!

對於這個結果,學者黃仁宇先生在研究幾乎同一時期開始落伍的中國時無限惆悵的寫到:“1587年,在西歐歷史上為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當年,在中國的朝廷上發生了若干為歷史學家所易於忽視的事件!”這本是黃先生敘述歷史的一個時間座標的描述,可是由於橫向的引入了歐洲同一時期的歷史事件讓人覺得無限惆悵,因為誰也不想在世界的版圖上被邊緣化。

海權論強調海洋的重要性,但在地緣政治學說裏卻有幾乎對立的看法,地緣政治學說認為既然人生活在陸地上,那怕陸地在整個世界版圖的比重只有百分之三十,但只要控制了陸地也就主宰了世界,中國在很長時間裏幾乎一直奉行這樣的學說,並且認為自己是陸地的中心,理所當然的主宰著世界,在大航海時代以前中國雖然沒有實際主宰世界,但在很多時期具備這樣的實力,而由於事實上中國在相當廣袤的陸地處於主宰地位而使陸權思想根深蒂固,人們認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管理一個國家要比在一個開放的空間容易,所以海洋相對於陸地只是一種沒有多大價值的附屬甚至禁忌,因為海洋的浩瀚使得行政上管理困難,更有誘導人們放棄安居樂業的生活目標從而衝擊陸地上的管理秩序,在某種程度或者事實上這種觀點是正確的,就連開啟大航海時代的歐洲人似乎也有同感,因為航海因為各種原因也有很多風險,所以歐洲人也傾向於在陸地上安居樂業,在《魯濱遜漂流記》裏魯濱遜的父親就對兒子抱有這樣的期望,叛逆的魯濱遜後來流落荒島的時候也後悔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魯濱遜只不過是一個有冒險精神的年輕人,這樣的人在中國也有,這種帶有浪漫主義和賭徒色彩的冒險精神改變不了陸權和海權思想的主導分野,歐洲人和中國人對這兩種思想的選擇出現分歧另有原因!

中國古代在政治層面對海洋的使用是有限的,民間除了利用海洋獲取生活所需外沒有太多的需求,中國人有海洋情結,也意識到海洋所具備的浪漫主義和自由主義特徵,但因為時代的局限帶上了神話色彩,比如說認為海外有仙山可以求取仙藥,秦始皇就曾經真的派人出海尋找過!

黃仁宇先生在敘述大航海時代同一時期中國歷史的時候流露惆悵的情緒並不單單因為中國落伍而失落,而是因為中國曾有大航海的機會和實際行動,但最終放棄了!

早在大航海時代之前一段不太遙遠的時期,中國也曾經進行了大航海的嘗試,其組織規模,航行距離,技術水準很長時間都是歐洲人難以企及的!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鄭和下西洋,但由於受陸權中心思想的影響,當時的中國政府把這種耗資龐大的艦隊遠航當成了擴大外交影響的工具,最終入不敷出被迫停止,而且這種艦隊大規模遠航還招來理直氣壯的怨恨,因為供養艦隊所需費用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有大臣私自焚燒了海圖等重要檔案資料以防止重啟艦隊遠航!

缺乏經濟效益是中國大航海中斷的直接原因,歐洲人的大航海風生水起則是因為獲取了經濟效益,他們帶著一顆黑暗之心縱橫大洋四處掠奪,殺戮和血腥如影隨形,“海賊王”的寶藏成了大航海時代不竭的原動力,這難道是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所要追尋的嗎?

反觀放棄了大航海的中國,中國人似乎下定決心把陸地建成一個龐大而且牢不可破的堡壘,他們成功過也失敗過,但是這一信念從未放棄!列寧曾經說:堡壘通常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意思是說堡壘被敵人從外部攻破通常都是由於堡壘內部出了問題。事實上,歷史告訴我們堡壘的存在不是被外部力量攻破就是被內部力量攻破,還有可能是裏應外合式的攻破!中國人放棄了海洋,放棄了怒海爭鋒,沒有實現安居樂業的目標,更加諷刺的是大航海時代到了十九世紀的時候選擇海洋的歐洲人攻破了放棄海洋的中國人的堡壘!看來是否能安居樂業與我們是否有“乘桴浮於海”這種思想沒有絕對的關係!中國人難道也要怒海爭鋒嗎??

這帶來了思維方式的轉變,窮則思變,變則通!不過中國人變起來可就沒有這麼順利了!也許是陸權思維根深蒂固,而在這種思維下產生的海權思想具有叛逆的色彩,這讓人擔憂!這種擔憂不無道理,因為汪洋大海有條件實現無法無天,這足以讓大家賴以生存的秩序崩潰!這種擔憂因為腐朽而且落後的統治逐漸演變成阻礙海權意識發展的絆腳石!西方軍事學說認為軍事是政治的延伸,體現海權思想的清末北洋艦隊的處境是對此絕佳的注解,北洋艦隊自始至終都受到政治延伸的影響,其領導者是一個陸軍出身的軍人,這樣的安排既是因為客觀條件的限制,因為缺乏相關人才,也在於強調現代化艦隊這種新生事物也是政治的延伸!這其中新與舊格格不入造成的一些弊端為後來北洋艦隊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而一海之隔的日本則因為政治的成功革新以及其他原因則情況要好的多,由此延伸出來的結果是日本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建成了一支強大的海軍,而在此之前他們也曾放棄海洋,強大的海軍作為一種標誌說明日本完成了由陸向海的思維轉變!甲午海戰中擊敗晚清北洋艦隊算是小試鋒芒,要知道對於日本聯合艦隊來說北洋艦隊彼時可算是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若干年後當東鄉平八郎在對馬海峽升起必勝的z字旗時,一個曾經閉關鎖國放棄海洋的國家正式加入了怒海爭鋒的行列!而中國則開始了幾乎沒有希望的沉淪!面對大海和大海上的敵人只能望洋興嘆!

浩瀚的大海上檣桅如林百舸爭流,殺伐與爭奪也越來越激烈,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大航海時代逐漸變成了大海戰時代,從風帆戰艦時代英國艦隊與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薩拉米斯海戰到英法艦隊的特拉法爾加海戰,從日俄對馬海戰到英德日德蘭海戰,戰鬥的激烈程度已經足以和大海的波濤洶湧分庭抗禮,可是每一個在大海上追逐夢想的國家都認為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卻早已喪失!所以艦隊的大炮只能繼續發射,水手們只能在狂風暴雨中繼續忍受痛苦乃至失去生命!當日本聯合艦隊的艦載機在美國珍珠港上空發出激動人心的“虎虎虎”信號之後,隨之而來規模龐大的大海戰似乎讓大海戰時代到了白熱化的巔峰!當硝煙散盡戰艦沉沒的時候,活著的人驀然回首大航海時代以來的幾百年突然發現人類在大海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幾乎已經不存在未知的大海了,更重要的是人類發現大海雖大卻並非沒有邊界,也發現自己苦苦追尋並寄託希望和信仰的居然是一個沒有出口的海!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四海漂流真的能讓我們從困厄中解脫!?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在這沒有出口的滄海我們能到達夢想中的彼岸嗎?

在俄國的敖德薩港,戰艦波將金號爆發了起義,並且得到岸上人們的呼應,著名的敖德薩階梯以平行蒙太奇的方式展現出一幅鮮血和死亡的畫面,這是一幅無情而冷酷的畫面,很多年前很多人就是因為這樣的無情和冷酷決定向海而生,希望尋找到一個烏托邦棲息,希望得到幸福和富足的生活,可是敖德薩階梯上的平行蒙太奇,敖德薩港戰艦波將金號的反抗似乎是一個宿命般的象徵,象徵著人類雖然能夠遊弋於浩瀚的大海,可終究要回到陸地面對這無情和殘酷,因為我們不斷趕路卻忘記了出路——沒有出口的海又怎麼會有出路?!當風暴平息煙消雲散之時,回望星辰大海人們只能惆悵的發出一聲歎息,正如中國人惆悵歎息錯過大航海時代壯麗的事業一樣——因為歲月與夢想在不眠不休的波濤洶湧裏擦肩而過!去不到終點,回到起點!這是一種關於命運的殘酷!

海風在吹,敖德薩港階梯上的嬰兒在無望的哭泣!

海風在吹,叛艦邦蒂號在文明與野蠻之間徘徊!

海風在吹,亞哈船長正在大洋執著的追殺他宿命的敵人——一頭兇殘狡詐的白鯨!

……

海風在吹,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海風在吹,四方雲動,潮起又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