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聲永松.歲月照堂

圖片來源: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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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碧玲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張照堂。」

4月3日的大地震震動了整座島嶼,在驚魂未定之下,從臉書看有人寫有關張照堂的訊息,文末則是「R.I.P.」。約莫中午,張照堂於前一晚11點辭世的消息席捲了同溫層,蔚為文化圈的7級強震,曾與他有深厚關係的、一兩回受教於他的、聽過他演講、巧遇要求合影的,都在社群媒體上各抒己懷談與張照堂相處相遇的感受。此一「張照堂效應」如同餘震般延宕多日,貼過文者不時會冒出新文。

台灣現代攝影之父的起步

張照堂被封為「台灣現代攝影之父」,但攝影圈其實小眾,縱使創作不輟,未必能跨領域地產生這般動能。張照堂謝世所蕩漾的餘波來自於其六○年代即開始的引薦音樂、劇場、舞蹈、電影、紀錄片以及影像教育工作等;那是資訊貧瘠的年代,也是白色恐怖爪牙伸展的時期,更是對資訊與知識飢渴的時代;從那時起,就明白張照堂是主動動手找東西的人,這是創作者和做學問的基本特質,此一特質讓看似冷然酷靜的張照堂,不斷內斂含蓄地叛逆。

自讀中學起即與他志趣相合的黃永松透由參與各種前衛的藝文活動,鬆動唯美唯物的傳統藝術表現,其後卻殊途同歸地從前衛駛向草根,走向民間,深入常民生活。日後張照堂藉紀錄片、靜態攝影及論述為媒介,黃永松則投入《漢聲》雜誌超過半世紀,摯交逾一甲子的兩人先後辭別,媒體和網路銀河道以「一個時代的結束」蓋棺論定兩人。

先於張照堂一個月登出人間的《漢聲》雜誌發行人黃永松,兩人生於日治時期的1943年,生日正好是黃永松早一個月。年少即與漢聲合作田野調查的人類學者丘延亮則以「為臺灣留下一座民俗文化博物館的人」定義黃永松一生的貢獻。中年之後的黃永松經常身著前襟盤扣唐裝布衣,望之儼然今之古人,殊不知他年少時是無懼一切的帶頭前衛。

六○年代初期的臺灣係資訊文化的荒原,日治時期的一切突然斷鏈,中國文化尚未被蔣氏政權憑恃為承繼道統,西方方興未艾的存在主義與現代主義亦尚未橫向移植,「反共復國」的口號已落實為口號,會讀書的年輕人以「去去去,去美國」為寒窗苦讀的依歸,繫美作家陳之藩所著的《旅美小簡》其中一篇「失根的蘭花」遂用以形容彼時虛幻荒圮、無所歸依的年輕人。

心若浮萍的早慧青年悄然撬開禁忌之牆角,他們飢渴地從牯嶺街攤偷渡魯迅、老舍等被國民政府定位為左翼作家的禁書,在美國新聞處翻找現代主義的出版品或雜誌報導。就讀國立藝專雕塑科的黃永松從來大膽向前走,一接觸到達達主義,這比雕塑石膏像有趣多了,遂揪了同班同學梁正居、學弟姚孟嘉、奚淞等人組成「UP畫會」。

黃永松叩問「人該往何處去?」

他要大家「UP UP,就是我們要跳起來!」UP畫會想開首展,學校拒絕給場地,時任該科助教的吳耀忠(後因臺灣民主聯盟案繫獄7年)幫他們找到垃圾場旁的場地,黃永松認為此一場地適得其所,隔年還開拔至建中對面、傍著植物園的國立藝術館展覽,因而開啟與前衛藝術接觸的機會。據《文訊》採訪奚淞回憶談及黃永松在UP畫會展的作品是把人體石膏像分成三節,各置於高低階層的鞦韆架上,作品展現〈擺盪的人〉,叩問「人該往何處去?」

同時間,讀台大土木系的張照堂常去藝專找成功中學時的好友黃永松,高中即參加攝影社,師從鄭桑溪的張照堂曾經如此描述:「當時的我和黃永松是其中兩個又熱又酷的追風者,飢渴蠶食著相關氛圍的思緒訊息,我們自以為是夜半中孤獨空虛的狼,不時想推開窗子向外嚎叫。」

張照堂那些「可以善意折磨的玩伴」中。當然不缺席的黃永松,被摯友拍下多張到現在看依然很潮的人體作品。在外來資訊相當匱乏的時代,藝文界無分疆域,彼此熱切地交換訊息,你拉我我拉他,《前衛》、《劇場》雜誌網羅各個疆域的文藝青年,張照堂與黃永松自然而然搭上這列前衛列車。兩人幾乎是《劇場》雜誌舉辦活動的常客,混跡在大他們五、六歲的畫家、詩人或視覺創作者之間,超齡地與當時已名號響亮的秦松、李錫奇、朱為白、黃華成、邱剛健、陳映真、莊靈、劉大任等人往來,透過活動的參與和稿約,和當時現代藝術精銳們逐漸熟稔。

黃永松藝專畢業後遇到導演陳耀圻,著手拍起實驗電影。更與同學牟敦芾、黃貴蓉一躍為陳所導的《上山》主角,三人各自表達藝術抱負、抱怨國民黨員才能領獎學金,還表述對越戰的看法,全片貫穿著〈Calif.rnia Dreamin'〉一曲,時代青年的苦悶盡在鏡頭下。

永松照堂步前衛

不僅黃永松策畫聯展打開前衛藝術門扉,時年二十二歲的張照堂於當兵前,與鄭桑溪在博愛路的美而廉餐廳合開的聯展裡,更吹皺了臺灣藝文界一池漣漪。那一檔沒有標題的現代攝影展,張照堂用無頭的自拍照作為邀請卡,左上角則懸著一幀簡單寫意的自繪頭部,只寫著兩行細細的字:「藝術是蒼白之上、無聊之上、火大之上的一種裸體展現......」等序言。該展顛覆了當時的臺北攝影圈,遭傳統攝影界抨為頹廢、消極、慘白僵硬之作。倒是被繪畫界及現代詩界為文讚聲。

但凡創作者都成全自己為主,黃永松和張照堂卻不約而同地願意成全他人。張照堂的靜態攝影作品固然影響許多後輩,黃永松的追逐前衛浪潮帶領學弟大開視野,但兩人之所以蔚為一個時代的傳奇則是他們既前衛又投身爬梳歷史脈絡,步下以西方馬首是瞻的現代主義樓梯,從橫向移植的取法歐美,回望審視並踏遍自己腳下地土,揉融所汲取的西方養分後的再出發。

還沒有智慧財產權觀念的六○年代,《劇場》雜誌幾乎都是譯稿為主,急需本土產出的文章,張照堂自況:「在黃華成的半哄半邀地敦促下,我匆促成稿。」經由張照堂的筆,詹姆斯.狄恩(James Byr.n Dean)、鮑布.狄倫(B.b Dylan)、李奧納•科恩(Le.nard N.rman C.hen)、寫《等待果陀》的貝克特,包括《湖濱散記》作者亨利.大衛.梭羅都被他逐一介紹給台灣讀者,這些書寫若泉水般一解資訊荒漠之渴,啟迪一代兩代的年輕人。其音樂書寫影響及音樂詞曲創作的鍾永豐、林生祥,即便導演鍾孟宏拍首部劇情片《停車》的音樂都經張照堂建議,做了大幅調整;林懷民於編舞時,不時仰賴張照堂的意見,更把臺語音樂人蔡振南介紹給林懷民,〈一隻小鳥哮啾啾〉和陳芬蘭唱的〈孤女的願望〉等台語歌曲於焉登上國家劇院舞台。

譯寫西方之後更遍訪素民藝人

不止於譯寫引介西潮,張照堂於1977年到1980年間自編《生活筆記》,外加《搖滾筆記》,他四處搜尋老照片,訪問民間素藝人如陳達、洪通等,並介紹其他藝術家和攝影師的作品,似乎埋下往後編寫《影像的追尋》和《臺灣攝影家群像》的伏筆。

40歲以後的張照堂作品量漸減,1985年他參與文建會出資、攝影家吳嘉寶發起的「臺灣攝影百年史整理工作」,從團隊遍尋出土攝影家的照片中,前衛起家的他身上彷彿承載著一種承先啟後的使命。當其他人急於自我推銷的年代裡,張照堂卻以扎扎實實的功夫,持續追索整理出許多前輩攝影家的作品,以攝影百年史整理檔案為基礎,逐個訪問老一輩攝影家或其後人,更應當時任職於《光華雜誌》的攝影家簡永彬之邀,動手撰寫專欄,撢掉老攝影家作品上的積塵,還給他們應有的定位,理出臺灣攝影史的脈絡,終集結成《影像的追尋》專書,奠下研究臺灣攝影理路的基石。

張照堂少話寡言,於提攜年輕人卻毫不保留。許多攝影晚輩常向他請益品評照片好壞,一如影響東方、五月等畫會的藝術教育家李仲生般,看了作品後並不多說,只是把他認為好的和不好的各自放一堆。過段時日,就在《藝術家雜誌》的專欄大篇幅撰文,導讀年輕人的照片,後輩才明白他怎麼閱讀照片,從中學習。一旦攝影晚輩有心整理照片出版攝影集,張照堂幾乎都樂意親力親為主編,甚至可說,他比攝影者本身更是作品的知音。

藝術無國界的媒體展演

本土意識極強的張照堂,於藝術是無國界之分的。90年代初他偶爾應邀赴中國,結識多位當地優秀攝影家,遂與時任《自立早報》攝影主任的劉振祥攜手開啟全版的〈攝影侃大山〉,每週末以全版介紹一位中國攝影家,由張照堂撰文、挑照片、下標題,引介評論從中共建制到文革時期以迄90年代的攝影作品與攝影家。張照堂犀利地陳述攝影在極權國家經常被當作宣傳與粉飾的工具,「不但能使人『消失』,必要的時候,也能使人顯現……」他標題如此下:「偽造的年代與神話—虛假影像一籮筐」、「口號瞎掰、影像抓狂—文革攝影啟示錄」等,當可謂首開台灣媒體先例與絕唱。

以現代的定義,張照堂所涉獵的斜槓範疇所取得的成就,無一不噴發出爍爍光澤,他的紀錄片影響及於杜可風、楊力州、鍾孟宏、蔡崇隆、黃信堯、吳耀東等後輩創作者。

進入中視新聞部,時任新聞部經理張繼高鼓勵他拍攝新聞特寫節目,自五分鐘、十分鐘的「電視眼」起手,到「六十分鐘」的新聞雜誌。張照堂運用前所未有的大膽創新手法,進入底層社會拍攝勞動階級的身影,放在各時代顯影液中,猶然湛湛生輝。他既不因循慣手法,更省卻旁白,僅藉純粹的影音昇華精神層面。然而這些底層勞動者的題材看在當時主政者眼中,如芒刺在背,違反當年的訴求人民邁向富裕生活的主旋律基調,據說常接到新聞局的「關切」。

公視期間他所策畫製作的「臺灣視角」紀錄片系列,碰觸臺灣的藝術文化、電影、民俗、生態、原住民等議題。及至進入超視,他負責監製「調查報告」、「對抗生命」、「生命告白」等深度節目,以鏡頭訴說病患與死生的故事。張照堂已然向虛無蒼白時代的自己告別,存在主義就是梭走台灣市井間的存在。

「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另闢蹊徑

明白紀錄片不被只看利潤營收的電視台主事者所重視,一九九八年,在立法委員王拓與詩人李疾的策動下,邀張照堂推動「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搶下一筆文化預算,期許在電視臺經營惡質化的空間之外,藉由兩年一度的展覽,為紀錄片另闢路徑。後期的張照堂遠赴臺南藝術學院(現改為臺南藝術大學)擔任音像所教授,更帶出一批批稱他為「哆啦老師」的學生,學生為他設一個「哆啦老師的又一天」部落格,以「歲月」系列有系統地介紹老攝影家、台灣攝影家、外國攝影家、中國攝影家、民間藝術,學校與社會教育雙軌進行。

青年時期的張照堂於養家之餘,轉進紀錄片拍攝,眼神冷峻瞿鑠的他展露對世間的關切,同時間,黃永松也從追尋前衛藝術邁向另一條路徑。他所參與的《上山》一片獲戲曲專家俞大綱激賞,介紹給定位為「民間的、傳統的、活生生的、東方的」《ECHO》英文雜誌創辦人吳美雲。吳先前已看過他與同學拍的《不敢跟你講》,認定他就是要找的美編。吳美雲對他的印象是,「Angry Y.ung Man。」兩人初識未幾,黃永松立刻對想做故宮專題的吳美雲提出要求別做很多人都做過的上層的,可不可以做民間的、百姓的?

文化的帶頭大哥

如奚淞所言:「原來我只知道他是帶領大家UP的老大哥,等再見到他時我才知道他也是真正能讓人認識台灣鄉土文化、桃園龍潭出身的客家人。」客家人多半保有敬天畏地、傳承完備的體系,「有家族族譜和各種生命過度儀式,有歲時節慶、食衣住行育樂傳統的世界(462期《文訊》雜誌)。」

黃永松這一蛻變,彷彿為他年少時狂逐前衛藝術與存在主義找到立足點,自此一生懸命於《漢聲》,開啟台灣雜誌不惜工本與人力的田野調查工作序幕,遠遠走在鄉土文學之前,讓世人看見台灣鄉土的面貌,奚淞認為,「那就是另一種新的前衛,乍看之下黃永松捨棄UP畫會會長的前衛,其實他只是鄉土開拓一條新的文化傳承路線,當起『鄉土文化保護神』來了。」

帶頭大哥黃永松一生始終是大哥姿態,每一期《漢聲》的踏實製作,將只著重物質的台灣現代生活灌注入心靈層面,他們為了採訪大甲媽祖到北港進香,跟著神轎步行八天八夜。為了紀實建成圓環與庶民飲食文化關係,全體總動員盤點近百位攤商的生命史。為了製作米專刊,每位同事瞇著眼睛一粒粒米排著;為了製作剪紙系列,大批人馬開往陝西,把擅剪紙的庫淑蘭拉成舉世皆知的民間手工藝師;抵達農村盤點鄉土建築與尋根系列。影響無遠弗屆的不只於大人的《漢聲》,更引進大量圖文並茂的繪本與創辦了《漢聲小百科》,許多六、七年級生自幼就浸潤其中,有了文化認同並吸取文化養分。

黃永松與張照堂知交一輩子,他們在V-10視覺藝術群、漢聲、各文化場域裡的交流從未息止過,殊途同歸地都以殷勤的田野調查認識這土地、介紹這世界;他們從人民身上看到啟迪自己的生命力道;他們都樂意提攜後進培育人才;他們也都有霸氣十足和慷慨溫暖並行的面向。1962年在五指山上那顆石頭,張照堂拍黃永松全裸的背影,張照堂寫著,「我們更能感知那躍躍欲出,卻困於軀體內的生命靈魂罷。」生命與靈魂俱往矣。前後出生與辭世差一個的他們行過的歲月、投入的勞作,激盪的餘緒,必定是絕響。

致 漢聲黃永松、歲月張照堂。

作者自詡字耕農,曾任職於中時報系、財經雜誌、政治雜誌、公部門、NGO等。現為《上下游副刊》總編輯,關注可持續性發展、文化藝術、地緣政治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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