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

圖/佐波
圖/佐波

(今日大暑、才過九時窗外即是蒸燃之牢、醒了很久、什麼都不太能做的日子先等到的是溼氣、室溫三十三溼度七十餘,一早開啟空調嗎、母親還在節電忍耐咧、諸如此類的情緒小機制此起彼落搔刮神經、頸與腰的骨刺幽幽困擾著、喔不、是藉口而我靠藉口寬慰自己,為何不行、離開疲憊十餘年的工作讓人疲憊、離開愛情更是)

背對房門,床邊坐看窗台上的盆栽枯榮,由冬至夏,盆地城市偏潮,身體不自主的沉浸與塌陷。換藥後異常早起,咖啡與菸與低音量晨間新聞,熟悉、安全且存在,一扇弱小的窗口彷彿世界。似乎這時的房間屬於自己。三四十年的租賃老公寓,如今牆上縫隙漬跡壁癌的不完美都彷彿腦中裂痕,即將滲出液體。

窗台盆栽者眾,植物豢養經驗無多,僅藉由曝曬或強降雨裡置換秋海棠龍舌蘭蔓綠絨的位列避免爛根葉傷,滿足視覺並稍安撫長期一無是處的我。房內亦陳列盆栽,植物燈與加溼器讓環境更易溼熱,萬物必有因,所餘皆譴責。突然有了溫室的錯覺而生命裡唯我非同族類,數月來在藥物與現實裡,對抗躁、鬱及其喚醒之脊椎舊疾。

老練的精神科醫師說:「你這個啊、是庸人自擾,我看太多啦,茫茫世界太多阻礙,只是現在輪到你了。幸好你遇到我……」診間外五樓高的老樹搖曳極緩,卻正捕捉到轉速被命運放慢的我。語態溫柔的心理諮商師說:「我能感到你很辛苦,但你沒有錯,只是選擇與答案沒在料想之中,從父親的事、工作、感情還有生活……但你要試著理解:這不是錯誤,不要自責。」只能聽想聽的了,躺下後讓餘者如流水經身。城市運作剩雲系轉移,氣象變化漸難克服,少出戶,大疫時日的口罩禁令恰正為某種閃躲;活在房內窗邊,盡量不轉身,即便母親只是想詢問餐食或外出告知,背對僅剩的她的衣食住行,不知何故、這時候房間才真正屬於我一個人。

(周日無不同、目前為止每天都不重要、沒收入後改尊爵一號、不算菸癮卻依賴氣味、任意點起一根菸就像擁有控制權、直到額前一層薄薄的汗乃至後頸腋下腰幹而腦中是霧、十點零八分室溫三十二溼度七十餘、少了停產的某種藥導致多夢、幹竟是想起老練醫師蠻不在乎的表情、可以再睡嗎、所有人陸續啟動生活機制了吧、我獨立其外、久未服用贊安諾久未羞恥與衝動、慢性病藥物不會積累腎毒而棄絕感美妙如常)

另一個潮溼的房間。高度隔離,老格局老設備的霉味令悲傷更為窒息。風塵僕僕下機後經多重防疫手續轉至預訂房內,窗簾僅留一縫辨識光色,外界與我之間的行李是不敢觸碰的歐洲之假設。飲水不食,欠缺意志與時間感。寥寥可數的電視頻道只有音頻不合的周玉蔻的政論節目,微渺的熟悉、安全及存在,此乃求不得苦。量測體溫、狀態回報、上午里幹事電話查察問好,我尚未入眠,儀式般草草為無人清潔、更換浴巾的十四天定調。

「妳最好多跟我講話,否則我會死掉。」當時我這麼留言給母親,她回電:「吃了沒?東西夠用嗎……」我答覆得極其不耐、憤怒無理,說了在歐洲自死的試圖。她繼續:「啊你幹嘛為一個女孩子這樣?我也在學著走出來啊。我跟你說、想開一點……我書讀得不多、不會說話。但是講一句坦白耶、嘛毋是阮害耶……阮心內嘛咧艱苦餒。」她語境正確且才經歷喪夫之苦,我過分了、但我需要這一點過分。當意識到幾位摯友終有忙碌不方便接話或難以收納我情緒髒汙之時,即刻明白只剩母親了。想起孩時在宮廟參拜時落單哭喊,五六分鐘如世紀之久,然後是母親取回供品的身影。她要我在原地等,我只看見離去。某種四十年過去依然無能卸除的依存。

隔離首日起,拴不緊的浴廁滴水、礦泉水沖刷乾涸的喉嚨、不自覺的淚,房內水位隱隱上升。失去欲念的我難以描述,那、是什麼?那、怎能強烈過父喪夜裡的痛楚?「送藥給我、爸爸剩下的鎮定劑、堂姐寄的安眠藥、藥房賣的肌肉鬆弛劑……能睡就好。」對生命線志工和筆電螢幕另端的諮商師訴苦悔懺,聽取建議泡澡時,掠過故事裡血水暈染浴缸的念頭,好不容易儲積一點韌性又化為泡影。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粗枝大葉不諳情緒細節的人,但我絕不如她堅強。「想開一點。」容易嗎?難嗎?心有期待迅速接起她來電,也總氣憤地切斷通訊,但沒有任何浮木了。

(忘了有周一就已周二了、感覺永離父親叨念後的母親顯得懶散、冰箱層積過期食物各式桌面水痕不復原位的與囤積的物品、或說長年慣於撙節而抑制物欲對我的偏執與想望充滿傷害、「我去公園運動、晚上想吃什麼再跟我說。」「嗯。」午後她外出時我悄悄將事物挪換為自覺合理的位置與狀態以逃離解釋、我確信她察覺有所不同、我需要整潔暢然、不需要她知道的是上述種種對一位癌症化療康復後仍在對抗後遺症的人而言是正確的、屋內因坐向與節電而悶熱不止、快想不起兩三個月前每日窗邊酗酒等天色漸黑的我了、偶爾還是有小事要做)

除憂定二十毫克──用途:調適情緒/睡前半小時一次,每次一粒。使蒂諾斯十毫克──用途:安眠/睡前半小時一次,每次二粒。贊安諾──用途:解除焦慮、鎮靜、放鬆肌肉/需要時每日四次,每次一粒。思樂康二十五毫克──用途:調適情緒。睡前半小時一次,每次一粒/利福全零點五毫克──用途:鎮靜、安眠/睡前半小時一次,每次一粒。綜合需知:勿飲酒、避免機械操作、勿突然停藥。綜合可能副作用:口乾、味覺改變、焦慮、虛弱、短暫失憶。

用途與副作用經常矛盾與填補,像一種徒勞。這是一場失敗的愛,肇因於我。離家逾月,退回原房,多數盆栽已在幾陣寒流中萎頓,一如內在死去,而母親的立場究竟先救自己還是救我?一起失去父親,性格決定命運,許多日子是我更常被他的形象與陰影所牽引。熟識的中醫師言明:「我們生活中很多改變與壓力都會慢慢在體內積累,導致肝氣鬱結,阻礙氣血循環,讓體內溼氣加重。」針灸時,不感刺痛,或者、我樂於痛並且需要。

依舊背對母親,不希望任何人看見自己歪斜的樣貌,夏季萬物生長,溼度與光熱讓盆栽新葉旺盛,視線略有遮蔽,始終有那層薄汗,身體的弱,無限放大。去年X光片顯示二處骨刺增生,家醫科醫師親切地說:「一旦壓迫到神經,會造成暈眩、四肢末梢發麻。片子看起來頸部比較嚴重,如果不復健調整過來,最糟可能要做微創手術。」我相信當初前往歐洲處理感情困局,是心理帶領了身體,如今一路敗退,沒有外顯病徵沒有血,焦躁煩悶卻穿出皮膚。汗的感知像盆栽外因水氣衍生的青苔,拭去又叢生,好比怯懦與卑微……母親返家的聲音。我將房門輕輕推上。

(我是既定失敗者、上午回診老練醫師提到調降劑量外則不細聽、躁鬱如此私人卻被視為大數據分析、媽的偏偏他窗外那片葉浪那麼美、但短促外出即讓我憂慮、每日動能與語量亦有限譬如會開始不斷顫抖打搓挫撮錯字、目前排斥閱讀、先是產生理解障礙再者不免聯想十餘年出版工作況且總是痛苦那些、整個人變慢、想不起也想不完太多事物的環節不如放棄、也是歡愉)

母親問:醫生說什麼。我沒多答:就吃藥啊。畢竟屬於我的失敗。她試著靠近,弟弟在婚姻裡,偶爾深感只剩彼此了。某些時機我藉故撬開話題,隨即警覺無法像面對諮商師或摯友一樣面對母親,親緣讓我難以客觀,必須相信盡是愛護。共處越來越長也可說越來越少,電話裡她常與親友談及死亡,「想辦法開心啊、啊無咧。將來阮若是按怎、花葬樹葬簡單就好,不用麻煩。」至少彼此都不怕死亡,我恐懼的是溼漉漉的自己,所有思索是糊的、皺的,腦中只有碎點,不成線、面,然後是安靜,讓失落立體了起來。

「要不要一起去運動?」我當然拒絕:「傍晚要復健。」母親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鋼索上找平衡。夏季的室內外像兩個世界,冷熱空氣互擾,每晚需調適體感溫度至安然才能入睡。上次換藥後,夢境雜亂,清晨醒來,在母親與城市未醒之前,清洗昨夜未洗的碗盤、澆花、掃地……我可以在陰影裡了,只是需要她的存在。四十歲以後才荒廢潰敗,被母親重新養成。像每每發現葉面暗中的轉向,明白適得其所。

健朗的復健科醫師說:「日常習慣很重要,正確姿勢和運動有助減緩患部疼痛……」一邊用打了石膏的手,為我安排療程。每周兩次往復健室報到,較於父親當時癌症病房樓層瀰漫的潮腐敗壞,這裡充滿生機與朝氣。老師協助我進行電療與頸椎牽引,過程聽到患者群久病成醫的侃談,皆直視身心。也來復健的醫師笑稱晚點打球前先來懺悔;大嬸亟欲諮詢日常該如何與宿疾共處;長輩要求:力道再重一點、再重,感覺比較有效;年輕太太答覆老師哪裡不舒服:老了吧。在頸部被拉撐上提的窘態裡,我隱約察知希望的氣氛。

(連續高溫讓我想空白幾天、截稿了嗎就這樣將破碎那一面掛號郵遞出去嗎、依然慢吞吞待在窗邊、奇怪耐性差如我怎能這樣一根菸那樣一杯水地白白度日、仍會想起掛在歐洲陌生旅館窗框上的處境、每秒都是橫越一座山的漫長、猶豫了難道不想死?為什麼死、原初性格缺陷清楚了:我貪妄輕率自傲軟弱……我一直原地踏步、討好自己、復健那麼私人我講太多了我就是這樣才淪落於此吧)

潮溼。極微渺地感知房內溫度之困,盆栽水盤上積水之緩晃,脊椎痠疼之悶燃,我的病是發現自己的錯與弱。設法騰出房內空間,層櫃衣物書籍……清出壅塞的內在,讓相對失去的一端回到平衡。藥性讓我忘記很多細節,那些電影劇情、那些古典樂旋律、那些驅車途經的景致……命運進程裡,從不刻意把人視作為人。

(一貫是我們自以為的)

開了窗,熱氣來。灑水降溫、盯著滯留葉面的水珠,那是相互承接,必須、只能由我承載自己。如植物生長,換葉與葉傷皆自然,最初即失去,若死而還生源自他們的強韌。我呢?感覺各式體液的積淌,體溫與室溫彷如疊加,索性裸體靜坐窗邊,窗外不再是窗外了,突然釐清傷楚來自每一事物的建立,兩者僅順序之異,包括遠方唯一乾燥宜人卻已消失的愛情的房間。老練醫師說得對,只是輪到我了。但我能如植物般從休眠、殘傷、熱障礙等狀態中醒來嗎?

赤裸徘徊在無人屋內,向晚光色從不同角度流淌過身,以秒為計,吐露著痂斑密布卻美麗的肌膚。記得住與淡忘的,我看見所謂的度過。想起父親最後病床上的軀體,當時無感的我,漸漸能去想如果能返回那刻,會不會如願將心裡那株絨葉觀音蓮插入他口中、那潰爛的言語之穴,養根、澆水、進而纏繞喉管內壁。植物能活著嗎?父親呢?將冰塊置滿水杯、將餐桌椅靠攏對齊、將擰乾的毛巾拉直拉撐;點、線、面,才是應有的覺知。怨憎會、愛別離,自身體潔淨鬆放,我反覆沖刷身體,像盆栽,聆聽每處傷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母親要返家了,訊息給她:晚餐吃一樣的就好。原來我是愧於面對她的期望與無助,實質意義上,也終於體會何謂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