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輝清質看新月——記林文月先生其人其文(下)

一九八五年,我獲得美國學術交流基金會的獎助,以訪問教授名義訪問美國一年。八、九月間第一站到了哈佛大學。當時臺大學妹張淑香、顏娟英等人,正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而我就租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作家樓房裡。處處得到照顧,生活非常安適。不久,記得是十月初旬,林先生也恰好有事路過波士頓,前後停留一二十天,就借住於張淑香的研究生宿舍。在異國他鄉短暫相聚的日子裡,記得我曾和林先生一起在哈佛校園與東亞系的教授史蒂芬.歐文(一名宇文所安)會面交談,然後我們一起到耶魯大學出席東岸詩學會議,並且到圖書館會見她的老同學陳曉薔,也曾先後到麻州大學會見她的老同學鄭清茂。那時候正是美國東岸的楓紅時節,處處風景宜人,留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和深刻的印象。

印象中最深刻的,有一項美中卻有缺憾,這與林先生有關:中華民國在波士頓的駐外單位,為了慶祝雙十國慶,在城中某大飯店舉辦盛大的晚宴。我因為名義上是哈佛大學的訪問教授,早被邀請,被奉為貴賓,坐在上席,而林先生臨時受邀,也可能因為借住在研究生宿舍,被誤會是來美國遊學的,竟然被安排與留學生同桌。晚宴豐盛,美則美矣,但我整晚卻如坐針氈。我不知林先生有何感受,當場也不便說什麼,但我卻告訴自己:以後我還是應該叫她「林老師」。

因此,從一九八六年八月起,我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以後,從高級講師到講座教授,前後十幾年間,每次林先生到香港見面時,儘管私底下我稱她林先生,但只要是公開場合,我一定叫她「林老師」。記得一九八七年,林先生接受香港翻譯學會頒給她榮譽會士及翻譯獎,她來香港七八天,曾在港大餐廳遇見李方桂夫婦。據李太太形容,林先生在大家閒談時,抽菸的姿態「多麼俊啊!」說很少看到女人抽菸姿態那麼自然好看的。我聽了馬上就接著說:「林老師不但抽菸自然動人,飲酒也不忸怩作態。」

從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到一九九二年的盛夏,我辭職離開香港回臺大任教,並曾參與創設國立中正大學的文學院與中央研究院的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期間還曾經與丁邦新、林先生等人合作,為臺灣的大學聯考國文科考試命題。林先生做事認真,可謂一絲不苟。命題及討論的地點,就借用她家,可是她善於安排,可以做到她的家人不知我們在討論什麼事情。不僅如此,當時我個人有兩件苦惱的事情:一是兒女是否送往國外求學,二是文哲所是否收藏臺大臺靜農、戴君仁、鄭因百等師長的手稿和遺著,林先生都曾經給予我很好的參考意見。前者,她以自己的兒女為例,認為中小學就把兒女送到國外讀書,這是揠苗助長,不如等到大學畢業以後,才配合他們的志趣選擇往何處去;後者,她認為臺大的師長是臺大的,理當留在臺大。她說我當主管時可以保管,萬一離開了,說不定資料就散失了。林先生說得有道理,真不愧是我的益友,我的良師。

在這段期間裡,還有一兩件事當時是不能告訴林先生的。林先生的散文集一本一本的出版,越寫越受到重視。終於有人推薦,認為她應該得個大獎。主其事的陳奇祿先生,委託朱炎、葉慶炳和我三人組成評審小組。起初我力辭,說林先生是我的師長輩,我不宜參與。後來召集人朱炎院長說,他是葉慶炳教過的學生,葉先生又是林文月的大師兄,……要論輩分講關係實在太複雜了,什麼事都會辦不了。葉先生也說公事公辦即可。最後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於是該年散文獎,我們一致推薦了林先生。

一九九三年,林先生六十歲自臺大退休,而我亦已再回香港教書,一直到一九九七年,她曾來中大訪問幾次,與我先後臺大畢業的同事鄭良樹和張光裕,每次見到她都喊「林姊」或「林先生」,我卻一定尊稱她「林老師」。中文系主任鄧仕樑對她的印象也很好,曾經約我一起打電話稱「林老師」,請她來系教「詩選及習作」一學期,可惜她幾經猶豫,終以剛自臺大退休正準備全家移民美國為由婉拒了。

至於林先生的文學成就,很多評論者都說她的著作,可分為三類:一是中國古典文學的賞析評論,見《澄輝集》、《中古文學論叢》等書,主要是六朝文學、曹氏父子、謝靈運以及南朝宮體詩;二是日本文學名著的翻譯與評介,包括《源氏物語》、《伊勢物語》、《枕草子》、《和泉氏部日記》和《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朝文壇的影響》等等;三是現代散文隨筆的創作,總共有十幾本,從一九七一年至死前為止,依序是:《京都一年》、《遙遠》、《讀中文系的人》、《午後書房》、《交談》、《作品》、《擬古》、《飲膳札記》、《回首》、《人物速寫》、《寫我的書》、《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等等。著作之中,以第三類數量最多,成就最為可觀,內容也最為龐雜,有的還包含第一、二類。她自己在《讀中文系的人》書中也這樣分類,然而在《交談》中卻又有〈我的三種文筆〉一篇,文中說她自己:「從小就喜愛文學與繪畫,而且在寫作與繪畫之間,初時多少是比較偏好繪畫,尤其是人物畫。」我以為這段話很重要,對了解她後來的散文寫作很有幫助。

林先生從小到大,都愛好繪畫,這可以從下列幾件事實看出來:一、大學入學考試,她同時報考臺大中文系和師大藝術系;二、她自己看上的丈夫郭豫倫,就是師大藝術系畢業,雖然從商,卻與劉國松同是五月畫會的發起人;三、她一直喜歡工筆繪人物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即曾為臺靜農、鄭因百老師工筆畫像。因此我以為可以說,她的畫筆即文筆,文筆即畫筆。上述的三項文學成就,即處處可見她的畫筆對文筆的影響。

她的畫筆,精工細膩,刻畫入微,重在真情實感的表達。這反映在她早年古典文學的鑑賞評論上,就是她受到鄭因百老師的啟發,對曹氏父子的寂寞心境、謝靈運的模山範水,南朝宮體詩所描寫的容貌體態,都能用心體會,仔細觀察而得其神髓;反映在日本文學名著的譯介上,就是她以早年接受的日本教育,在受其薰陶之後,對日本古典名著能夠揣摩其語氣,考量其文體,確實了解其字面意義及文化背景,因此不會流於空談或僅作字句的對譯。她的《回首》集中有一篇〈京都.我心靈的故鄉〉,可以視為她的「夫子自道」。臺大朱秋而教授和香港中大何元建教授曾經先後比較她與豐子愷所翻譯的《源氏物語》,或稱其譯注是「生花妙筆」,或稱其善用方言、語氣詞,使得該古典名著的翻譯「白話文風格更濃厚」,這些評價都可稱各有見地,俱非偏頗之詞。至於散文隨筆之類的創作,更是處處可見她用工筆描繪來表達真情實感。下文僅以若干篇章中,同樣文體的描寫和同一人物的刻畫為例,來說明她散文隨筆中用工筆技巧的成就。

她的散文創作,上文約略說過,從一九七○年寫《京都一年》到她死前為止,歷時最久,數量最多,成就也最大。曾經有人以為可以《交談》為界,就時間先後和文章長短分為前後兩個階段。我個人以為林先生文白夾雜的風格前後並無不同,只是越後越成熟,寫得更好,到了該長則長、該短則短的境界,所以仍然應該歸為一類討論。

她的散文寫得最多的內容題材,是師恩、友誼和親情,在形式上則似乎多人物的刻畫而少景物的描寫,多事件的記敘而少情感的抒發,因此有人說她長於記敘而較少抒情,其實不然。例如她敘述幾次參加比較文學會議活動,從頭至尾,過程歷歷,鉅細靡遺,完全是工筆畫的痕跡,但看她所寫的若干篇日本遊記,卻又覺得她的寫景狀物,如詩如畫,令人讀了不覺心醉神往,彷彿置身其間。例如《遙遠》中〈雨遊石山寺〉一篇,寫她與摯友秋道太太雨中遊石山寺的情景,寫到《源氏物語》著者紫式部的供養塔和日本俳句名家芭蕉的紀念碑,寥寥幾筆,就令人不禁發思古之幽情。又例如《午後書房》中〈步過天城隧道〉一篇,引用川端康成的〈伊豆踊子〉和松本清張〈天城山夜〉的若干寫景文字,穿插於記遊寫景中,就使讀者看了覺得情景相生,趣味盎然。這些都是寓情於景的高明寫作技巧。

上引兩篇,還只是林先生一九八○年代早期的寫景作品,至於她筆下的人物刻畫,則越到後來,筆觸越是細膩,越是老練。例如以其《人物速寫》一書為例,她在二○○三年所寫的〈代跋〉中就說:「我寫作的人物對象,必然是曾經十分關心過,也曾經仔細觀察過的」,像秋道太太這個人物,早已出現在她以前的《京都一年》和《作品》中的〈風之花〉多篇文章裡,到了《人物速寫》書中,即使「隱其名姓」,但只要讀過林先生早期作品的人,讀到集中第三篇〈A〉時,一定都會知道這就是秋道太太(Akimichi)的簡稱。對照從前,這一次,林先生不但淋漓盡致地寫出秋道太太的專情迷戀,而且也終於直接寫明了著名的日本漢學家H(平岡Hiraoka)教授,原來是個性虐待狂!幾十年間,寫同樣的人物,越來越細膩,越來越老練,把這似乎虛幻的愛情,寫得多麼赤裸裸啊,又寫得多麼真實!

這,就是林老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