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中國時報【付秀瑩】 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寫作?俗世繁華,盡情享受就是了,為什麼一定要不自量力,去追問更多? 這是我無法回答的。我不得不承認,有很多時候,旁人的困惑,大約是另外一種擔憂。或許,寫作這件事,是會或多或少損傷作家對世俗生活的幸福感受的。相較於旁人,作家心靈的觸鬚更為纖細敏感,對這個世界的炎涼冷暖盛衰榮枯感慨尤深。一直相信,作家是對生活滿懷困惑的人,他的困惑恰恰來自於他的清醒。這是一個悖論。 午後的秋陽照過來,遲遲地,是恣意流淌的蜜色。人們在這柔軟的光影裏睡熟了。而只有一個人,凝望著一窗的碎影,窗外,天闊雲閑,有雁陣飛過。窗前的人神情遼遠。這是一個作家秋日的午後。你必須相信,此刻,他已然悄悄上路,開始了一個人的旅行,內心的旅行。在這場旅行中,他將遍嘗甘苦。 遍嘗甘苦,而樂此不疲。在某種意義上,作家是偏執的人。尤其是,優秀的作家。在終於結束一場苦旅之後,他將忘記途中的種種煩憂,困頓,篳路藍縷,顛沛流離,義無反顧地重新開始。在內心深處,他越走越遠。遭遇應該遭遇的。喜悅或者悲傷,他必須獨自承受。這是寫作的宿命。 很多時候,作家是孤獨的。也正是這種孤獨,成全了他,以及他的文字。寫作是孤獨的事業,心靈的事業。必須是。也只能是。作家的獨異之處在於,對於孤獨,他有能力承受,並且享受。孤獨令他充實。因為孤獨,他生命豐盈。這豐盈的汁液溢出來,便成為他的作品。 或許,與世人無二,作家肉身沉重,在俗世的煙火中備受煎熬炙烤,然而,作家的不同凡響,在於他的脫身術。他總能夠在適當的時候,靈魂出竅,在沒有邊界的內心自由飛翔。人心浩瀚。作家的內心,應該橫無涯際。寬闊,曠遠,像大地,或者天空。包容能夠包容的,承載能夠承載的。一切。 優秀的作家,往往以同情之心,打量世界。菩薩低眉,滿懷悲憫。時而置身事外,時而投身其中。作家在現實和夢想的交界處小心翼翼地行走,目光柔軟,內心疼痛。疼痛令他寢食難安。這個時候,寫作便是唯一有效的藥劑。 小說是作家的白日夢。作家都是白日夢的癡迷者。作家習慣活在虛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時候,他是國王。生殺予奪,大權在握。有時候,他是奴僕。他必須在他的人物揭竿而起的時候,妥協,順從,在一旁垂手恭立,驚詫而又欣喜地看著,他們在他親手虛構的世界中為所欲為,自行其是。這個時候,作家既是夢的製造者,同時也是夢中人。想像和事實的邊界,前所未有地模糊難辨。沒有人能夠輕易作出判斷。無論是作家,抑或是讀者。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對於我個人而言,寫作的迷人之處,在於它的未知。當你在電腦前坐下來,你一定不知道,在即將開始的旅行中,你將會擁有怎樣的遇合。哪一片晚霞會孕育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哪一聲鳥鳴會喚醒整個春天;哪一朵花瓣會開口說話;哪一顆露珠會告訴你夜晚的憂傷。你對此一無所知。那些四處流浪的語言,述,無所事事的人物,他們躲在文字的叢林中,躲在生活的幽暗處,只等你策馬而過的時候,迎面走來,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有很多事物,你必須經歷它,才能夠說出它。有很多文字,不是你找到了它,而是它找到了你。你們四目相對,一見如故。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 或許,有時候,一隻見異思遷的蝴蝶,一匹遊手好閒的野兔,就能夠輕易吸引你的目光,左右你在交叉的林間小徑上任意的方向。在你的筆下,事的河流出現了輕微的動盪,傾斜,你驚詫地發現,此時的兩岸雜樹生花,草長鶯飛。而遠山隱約,氣象蒼茫。這峰迴路轉的一瞬,冒險後的偶得,是這場旅行的饋贈。這意外的饋贈令一切生輝。小說中的現實,拂去生活的灰塵,閃閃發亮。 往往,作家被這種令人驚喜的饋贈所激勵,一次又一次,重新啟程。他渴望彌補現實中的不圓滿。他渴望奇跡的發生。他因此而焦慮,不安。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自虐狂。然而,當他在午後寂靜的房間獨坐,秋陽如醉,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他微笑了。或許,他正在夢中策馬飛奔。秋風過耳,漫捲衣衫。這個時候,難道你真的不肯承認,其實,他是一位幸福的旅人? 從審美情趣上,我大約應該偏於古典的一路。倚遍闌干,天涯望斷,都是令我心醉神迷的生命姿態。喜歡舊的東西。舊的人,舊的事,舊的時光,蒙著薄薄的時間的灰塵,只待我用文字去慢慢擦拭。高亢亮烈固然叫人熱血激昂,可是那一種迂迴婉轉,更容易叫人寸斷柔腸。月光照過來,隔了簾子,依稀可辨裏面的衣香鬢影,環佩叮噹。這是最中國的日常生活,而月夜憑窗的那一個,望遠懷人,心事浩渺,他的身影落在窗子上,淡淡的,那也是最中國的惆悵和憂傷。我喜歡用具有中國風的文字,表達中國獨有的生命經驗和情感體驗。 喜歡小的東西。總以為,在經歷了漫長的人生,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令病榻上的人心弦顫動或者流連不捨的,或許並不是他曾為之得意的宏籌大略,豐功偉績,而恰恰是一些生命中的碎片,在暮色蒼茫的來時路上,閃閃發亮。令他不禁憶念起某一年的暮春,西府海棠下繽紛的落英,還有那瞬間的沉默,甜蜜而動人。風吹過來,拂上發燙的臉頰。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那瞬間的沉默,竟或許能夠覆蓋塵世間一切的喧囂。在隨後的悠長歲月中,說盡了萬語千言,竟也不抵那瞬間的沉默,其間的種種,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或許,人生很多不可說之處,往往會在文學裏發出聲響。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總是願意懷著好奇之心,興致勃勃地打開生活的褶皺,發現那些蜿蜒的紋理,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相信那是人類的秘密。我願意努力把它們呈現出來,讓人們穿越紛繁的世象,看到這個世界的複雜和幽深之處。 某種意義上,我是一個向內的寫作者。相較於外部世界的宏大圖景,我更願意走入人的內心。人心浩瀚,還有什麼比得上人心的寬闊和幽微?在寫作的時候,我更喜歡把跌宕起伏的故事輕輕放過,我感興趣的,是人物內心的風暴和潮汐。那種風暴和潮汐,甚或即便僅僅是心靈的悸動,波瀾,微微的漣漪,都是推動人物行動的強大動力,是決定人物最終命運的內在動因。我喜歡探究心靈的奧秘。探究別人,也正是在探究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於我而言,寫作是一個不斷自我發現和自我完成的過程。我常常沉醉其中,樂此不疲。 在語言上,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也為此吃盡了苦頭。對文字,我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因為這敏感,也染上了輕微的潔癖。這使得我總不滿意,不滿意自己的表達。總覺得,很多東西,一經說出,便是謬誤。然而,又不能不說。無論如何,小說是語言的藝術。而小說的語言,自然應該是藝術的語言。無論你相信與否,有的時候,或許僅僅是因為一個得意的句子,便有了一篇成功的小說。寫作狀態最飽滿的時候,語言是有慣性的,巨大的慣性。此時,世間所有的奧秘向你敞開。所有的語言,洶湧而來,不速而至,令你猝不及防。電腦的鍵盤劈啪作響,敲字的速度追不上想像的速度,如有神助。這是作家最幸福的時刻。可遇而不可求。我想,這或許也是我如此熱愛寫作的緣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