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多數人不關心文化資產?從墨爾本舊監獄導覽,我發現台灣缺乏「主動思考」的培養

文:林聖祐

眾所周知,文化資產的修護是一持續性過程,不會止於獲得文資身份、修復工程落定,或是發展出再利用模式。尋求「永續經營」,才是文資保存的目標。

然而,在台灣我們所面臨的,卻是這三個階段皆為人詬病的結構性問題。在前端,老建築「自燃」、民間抨擊文資審議黑箱、保存總倚賴官方作為、文化部門經費有限,行動與效率不彰;保存修復端,人才與職位欠缺,修復工作遠趕不上文資指定,尤修復著眼於古雅的物質外觀,與政治經濟效益;展示、規劃利用端,則以文創為主要方法,以食宿與展演空間為大宗,有形文資的無形價值極少被傳遞與看見。

關於文資議題,相關的社區與官方正努力改變,也有些成果,卻仍可見專家學者與地方團體「痛心疾首」,指出關心文資的人還不夠多。

為什麼大多數台灣人不關心文化資產?我們知道,將這些傳承之物納入法律規範,是為了使其更好的被保存。可以理解,並非受政府指定的價值才彌足珍貴,但台灣文資議題聚焦的,正是文資身份的種類及有無,因為涉及生活機能與政府補助。如何讓人們主動思考保存,無需透過指定或登錄等程序,或為關鍵。

為了誰,又為什麼保存?

因此,我們必須追問:「為什麼要保存這些過去留下的種種?」

原本隨時間而逝之物,為何不讓其因時淘汰?除了懷舊與稀少性等因素,還有部分人認為自己需要與這些東西互動、產生連結。但這些「人」是所謂的專家學者、所有權人與相關人士,對與之無干的人,大概會想:「這些東西哪裡重要、這是為了哪些人而保存?」。

通常,這些「無干」之人們直覺的反應,是美感。

在文保修護的路上,視覺影響異常巨大。在台灣多數人期待看到的,是壯麗震撼的地景,是風情絕美的建築,是精巧華美的古物,目光停留在「古色古香」。

當然,當代的價值品味與取捨,可視為一種「創造」文資的過程,該過程混合著商品化、形塑認同感等影響,使文資在原初面貌外,疊加新的意涵。這說明文化觀念、美學價值相互揉雜的主觀意識,即價值觀,是建構多數人判斷文資保存與否的根本。

價值觀除了隨時代、隨時人變遷,不同角色立場,即便皆主張保存,亦可能大相逕庭,這恐怕是文資審議會上不斷上演的情形。

以大規模的近事為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今(2023)年9月,將位於約旦河西岸的傑里科(Jericho),人類歷史考古最早可追溯的古城之一,列為巴勒斯坦所轄之世界文化遺產,激起以色列外交部不滿。

在以色列的立場,古城是猶太的遺址,所在是以色列之地。可以看出,文化遺產是用來證明宗教、歷史與文化和遺產定著的土地密不可分,彰顯所有權的最佳代言。這件事詮釋了即便都想要保存維護,其背後「為誰而保存」亦可產生極大衝突。

由文化教育,激盪所有人對文資的思考

由此可見,價值觀主導了我們判斷保存與否、為何保存的過程。借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其〈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一文中,提到藝術的核心是靈光(aura)的概念。

其謂「靈光」是一模糊感、無法重現的體驗、有神聖的距離感,此與歐洲藝術體現於宗教密不可分。班雅明強調,工業革命後,大量生產的機械複製品消磨,甚至失去了靈光。

而靈光,被一些人解讀為有形文資背後,多重的精神與意義。姑且不論當今文資展示在虛擬實境(VR)、擴增實境(AR)與混合實境(MR)之下,靈光能否得到再現。可以說,我們透過感官欣賞、體驗、與靈光互動的過程,奠基自文化教育。換言之,文化教育建構我們對文資的價值觀。

現時商討文資教育議題,多著墨高等教育中,建築、工匠等各類文資人才的育成薄弱,甚至缺席,這是專業執行層面的匱乏,甚少議論及普羅大眾的文保意識。

提及大眾能接觸到的文化教育,自然會論及中小學的自然、人文相關課綱,我們知道有不少教案正努力設計地方的歷史、自然文化、訓練思考。

那麼,問題難道在於這樣做的學校不夠多?當然,畢竟要求所有的各級學校皆如此並不實際。可是,必須注意這些課程更多是培養出熱愛自然或過去之人,本文的癥結顯然是那些「不感興趣之人」,因此這種課綱設計並非解方。

以澳洲墨爾本為例,時值校園第三學期落幕的春假,無論保護區、美術館、博物館、圖書館還是藝文中心,皆可見家長帶著孩子,將自身的理解告訴兒女,互相交換意見。

以墨爾本舊監獄(Old Melbourne Gaol)為例,作者在參加導覽時,見到一莫約10歲的墨爾本男孩。當導覽員提到有逃犯不知所蹤,可能葬身大海或鯊魚時,男孩主動舉手表示「鯊魚不會主動攻擊人」,侃侃而談人類死於鯊魚攻擊之少,與導覽員熱切討論逃犯末路的可能性。

從後續參觀情形看來,那孩子未必對舊監獄、逃犯有多大的興趣,可他結合自己感興趣的議題,願意了解,展現出獨立思考的意識。台灣的文化教育,正缺乏這樣的培養,除了教授知識、美學與道德素養,我們並未誘發孩子對多種議題主動思考的能動性。

這與批判性思考或思維不同,不是深度議論與批判,而是當人們接觸任何事物時,不會毫無感觸,能練習提出問題、主動思考。

在台灣,有多少家長會帶孩子到文化場所,又有多少會在場所與孩子討論見聞?當然,家長願意帶孩子到文化場所,與社會福利、地方政策、城市規模等相關。但有多少家長能在自己未必感興趣的情況下,還願意了解,能主動找到切入點,與孩子更深入對話?

所以,文化教育能保存什麼?

將文化教育的問題歸咎於家庭教育,是因為家庭條件與價值觀相輔相成,這不僅是文化、美學方面的價值觀,而是影響人們做出所有決定之價值觀。

但欲透過家庭改善文化教育,顯然緣木求雨,無助於事。台灣文資活化再利用集中食宿與文創商品,和這種利用方式最賺錢不脫干系,可以理解經濟是影響家庭生計最重要的指標,而兼顧當代人的生存需求,是文資永續發展之要件。

因此,我們必須做的,是開發出各式文化遺產與每個人的連接點,藉由這種連接點,作為文化教育切入生活。其可以是遊戲,是故事等活潑、頗具經濟效益的媒介,關鍵在於能夠讓所有接觸者思考自己與文化遺產的關聯性。

我們常聽到有人呼籲文資保存與所有人類有關,但真正牽扯到的,是政府主管機關、使用者、所有權人、專家學者與喜愛文資的人。

當文資規劃、利用難以找到真實性、整體性與經營使用需求的平衡,規劃經營者無非上述角色之一,因此難以跳脫窠臼。不將這些不在意文資的人納入,是因為對他們而言,經濟毫無疑問更加重要。但當文化教育落實啟發思考能力時,我們便能期待透過這些人的新視角,找到新的平衡點。

文化教育有望達到的,首先是引導各界不直接相關、不以學術或愛好角度來討論文資者的投入,讓再利用的思考多元化;其次是降低溝通與推廣成本,使意見割裂不再頻繁。

文化教育並非讓人人愛好過去,或信手捻來文史知識,而是要建立完善的取捨意識、發展出更良好的互補機制。在文資保存前,若人們清楚明白自身行動產生的後果,合作統整能力與資源,思考轉圜餘地,文化教育的成果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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