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戈巴契夫寫墓誌銘

圖片來源:REU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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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前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的墓碑。他去世於政治生命結束後三十年,這三十年間再沒有作為,只是看著世局一幕一幕上演,世事一步一步遞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盛衰興替變化無常,正所謂「風水輪流轉」。他曾經是轉變的樞紐,而後看著樞紐上的轉變,一切恍如戲劇,恍如夢幻。

他承繼的蘇聯並非在自然環境中長成的,而是高度人為造作出來的帝國,像是在溫室中培育而成的生物。他失去權柄和蘇聯帝國之後,俄羅斯從溫室被扔到野外,在艱困的環境中爭扎求生。美國等西方國家攀上高峰,以為歷史從此終結;中國則謹記他改革失敗的教訓,摸著石頭繼續改革開放,但也快速融入西方世界。

三十年後,戈巴契夫過世了,病榻知悉俄羅斯對西方反戈一擊,入侵烏克蘭,讓他深感悲戚,而俄羅斯從野外襲擊已是半個身子進入歐洲大家庭的烏克蘭,遭致西方國家的抵禦與制裁,未來註定荊棘更多,生存發展環境更惡劣,他深為痛切。一個因他而失魂落魄的國家,好不容易恢復元氣,如今卻又政治上被一個專制者統治,經濟上被寡頭所壟斷,孤獨走上悲愴的路徑。他壯志未酬而政治生命已死,現在身已死而所懷理想卻未捷,真有死不瞑目之恨!

在他敗落的那一刻,美國等西方國家獲得歷史性的勝利,盛極三十年後趨於衰退,歷史終結的樂觀心態已蒙上層層陰影,抗俄大戰後加劇的通膨和能源持續重傷歐洲,前景益趨悲觀。戈巴契夫仰望的歐美國家發展模式不再璀璨無暇,而他所期盼的西方與蘇聯大和解也已灰飛煙滅,世人對他的極評價正反兩極,他對自己人生的評價則是一個好人、一個失敗者。

他推動的改革比中國晚,卻比較徹底,結果截然不同。中國改革原本就是經濟邁向市場經濟,政治上堅持四個基本原則,而在看到他政經一併改遭致潰敗之後,更加堅持經改而政不改的路線。經歷三十餘年快速而穩定的發展,中國如今晉升為世界兩強之一,但對內威權壓制與對外強勢推進變本加厲,備受西方世界非難與抵制,所以雖綜合實力扶搖直上,卻陷入遭集團性圍攻的不幸狀態中。

戈巴契夫是蘇聯的終結者,被譏為美國與西方的協力者;被視為大無畏的改革者,卻被中國視為改革的反面教材。他承繼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帝國,他以極大的勇氣大幅改革,最終事與願違,將葬送蘇聯的厚禮送給西方,其中最重要的是東歐的解放與德國的統一。他以自己的無能成就了歷史的英名,卻在本國與中國留下惡名。跌宕的政治生涯中,事態的發展多半非他所願,但世界秩序因他的作為與未作為而徹底改變了。

他創造了歷史,但當時他並不知道創造了什麼樣的歷史;他改變了國際秩序,但當時並不知道世界將走向何方。

他讓冷戰不費一兵一卒結束,卻讓蘇聯一跤跌入地獄,且讓自由民主高奏凱歌。中國則因謹記他的教訓而戒慎恐懼,而使發展一路坦順。三十多年來世界的風雲變幻,始之於他的放手,成之於西方的得手,變之於中國的拿手。

他的放手使蘇聯對歐洲的地緣政治壓力頓然解除,卻也帶來北約步步進逼的東擴,終使普京忍無可忍,加上恢復俄羅斯往日榮光的憧憬,乃以此為由對北約還手。冷戰終結後歡喜收割後的西方國家一路乘勝追擊,卻在烏克蘭被入侵的變革中失手了。中國強勢崛起遭到抵制,雖是應對外強阻滯與干擾的熟手,卻仍在半邊天的有限改革中沾沾自喜,獨自在內外交逼中貫徹己意。這些都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掌權推動改革之際,世界沒有依循他的主觀意願發展;在他喪權之後,世界也沒有依循他期望的方向前進。

戈巴契夫不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相反的,他天真爛漫,對世間的險惡並不充分知悉,所以在事與願違中開展了新世界。他從未想要推翻蘇聯共產黨的政經制度,更不曾想要解散蘇聯,而是想改革它讓它永垂不朽。他對複雜問題的認知和實際狀況及後來發展之間存有眾多差距,改革與改變的驅動力一環牽引一環,但多不在他的設計之中發生。他所釋放出的力量很快逃脫了他的控制。在改革上,他有的是急切感,缺的是節奏感,由於沒有輕重緩急的次第,最後一切都失控了。

他的改革結果不僅內部失控、蘇聯帝國失控,俄羅斯與歐美國家的關係也未按照他的預期發展。他曾論及一個「共同的歐洲家園」,相信「對歐洲現有國際秩序的重組,將歐洲的共同價值觀放在首位,使利益平衡取代傳統的力量平衡成為可能」。結果呢?美歐收下他瓦解蘇聯的厚禮,轉身就推進北約持續東擴。

蘇聯解體卅週年前夕,他接受專訪指出,蘇聯解體後,美國變得「傲慢和自信」,導致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持續向東,也就是俄羅斯的方向擴張。他問到:「這樣的處境下,我們怎麼仰仗與美國和西方的平等關係?」他的總結是:「『贏家』決定建立一個新的帝國,因此產生了北約擴張的念頭。」這樣的發展讓他被世人譏評上了西方的當。

他的天真改變了世界,同時失去他的帝國,雖然使歐洲獲得了三十年的和平,但最終也失去了和平。他的失敗鼓舞了自由資本主義國家,當時人們普遍相信,歷史別無選擇地將按照西方的民主政治與資本自由方式發展,因為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意識型態選擇已經崩潰,未來只有朝著自由主義前進的一條道路。

經過三十年的實踐證明,如此這般的理想主義思維模式是不靠譜的,民主政治和資本自由的美好被誇大了,最終卻百病叢生,政治極端對立,貧富差距持續擴大,社會騷動不安。西方從他的失敗中建立了高度的制度自信,卻在志得意滿中失卻了自我反思與矯正的動能,社會矛盾越積越厚,並且遭受經濟頹勢的衝擊,因而走向衰退之路。另一方面,中國的自由民主空間甚至不及他當年所釋放的開放程度,俄羅斯也邁向倒退的逆流。

與其如此,何必當初?但若不如此,對立的冷戰、受宰制的東歐與東德和僵化停滯的蘇聯對世人的折騰又將伊于胡底?他扭轉了世局,改善了國內外眾多人的處遇,改變了,歷史卻沒有給他善意的回報,還有半個世界在嘲笑他。命運捉弄人生,何以殘酷若此?

【作者 陳國祥/政治大學新聞系、新聞研究所碩士,台灣資深媒體人,曾任中央通訊社董事長、中央選舉委員會委員、《自立晚報》總編輯、《中國時報》總編輯、《中時晚報》社長、臺北市政府客家事務委員會委員、《中國時報》特約主筆、時報育才董事長。 現為<大師鏈>傳媒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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