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老樹說書

從台南市成功大學大成館俯瞰「榕園」,老榕樹遠近馳名,1932年由時為裕仁皇太子所植,如今已逾110歲。(王浩一攝)
從台南市成功大學大成館俯瞰「榕園」,老榕樹遠近馳名,1932年由時為裕仁皇太子所植,如今已逾110歲。(王浩一攝)
位於苗栗銅鑼興隆國小的老香樟,在日出照耀之下,蒼勁燦煥的老樹精氣神十足,令人心醉,不禁遙想歷史。(王浩一攝)
位於苗栗銅鑼興隆國小的老香樟,在日出照耀之下,蒼勁燦煥的老樹精氣神十足,令人心醉,不禁遙想歷史。(王浩一攝)
台南市南門路「全臺首學」孔廟,由明倫堂看向「入德之門」建築。門口的雨豆老樹身影高大,令人印象深刻。(王浩一攝)
台南市南門路「全臺首學」孔廟,由明倫堂看向「入德之門」建築。門口的雨豆老樹身影高大,令人印象深刻。(王浩一攝)

一、那一趟銅鑼小鎮的旅行

二○二三年十一月節氣小雪時,《浩克慢遊》第六季要殺青了,最後一集走了苗栗縣銅鑼、公館兩個小鎮。這兩個地方我沒去過,只在紙上資料看過,是我少數陌生的鄉鎮,當節目團隊規劃這趟行程時,我「悉聽尊便」靜待腳本大綱。拍攝前五天收到腳本,子集名稱是「花都開好了」,太美了,我眼睛一亮,瞬間怦然。

原來銅鑼小鎮十一月正是杭菊盛開期,小鎮郊外田園的小旅行,遊人絡繹前往,結伴賞花,遍野農田黃白花海,白花如雪,黃花似毯。杭菊原產於浙江、河南、安徽及四川等地,除了菊花茶之外,也有藥效。可是何時引進台灣?為何在銅鑼鄉的九湖台地?多年來如何從零發展成五十公頃,遼闊壯觀,花田處處?

集合時間五點半,意味著五點起床。魚肚白的清晨,我們要先去小鎮的興隆國小校園,仰望一株不可思議老香樟。這座美麗百年小學,位處後龍溪流域僻靜村落,創校超過一百二十年(一八九九)。校園有一株老樟樹,樹齡已達八百年以上,屬於香樟中的花樟品種(原生樟樹,也是農業研究單位列管有案「指定採種」的樟樹),樹胸圍五點八公尺,樹高二十二公尺,樹冠幅達七○五平方公尺。老樹在二○一六年曾得有「最美校樹」獎。

天色依舊灰濛,攝影機架設好了。導演的鏡頭安排,我們從校舍的穿堂走過,猝不及防,發現了操場上的巨影,一株參天樹木驀然出現眼前,校園依舊天色矇矓,龐然老樹靜靜佇立。太早了,陽光還在趕路中,仰著頭,我們在樹下徘徊等待黎明的第一道光。樹梢先亮了,光線漸漸往下拉,最後是全然鮮麗璀璨,蒼勁燦煥的老樹精氣神十足,令人心醉。看著巨樹身影,我想著不可思議的八百歲,遙溯八百年前的歷史,當時小樹苗漸漸茁壯,開始仰望藍天之際,岳飛被宋寧宗平反追封為鄂王、十字軍東征攻入君士坦丁堡屠城、鐵木真徹底擊敗乃蠻大軍……。

校園的第一道鐘聲響完,我們起身準備前往杭菊花田。

二、看到月光樹影搖曳,就說它是蘇東坡筆下的宋詞

多年前,有人問來台演講的建築大師安藤忠雄:「台灣的房子都長得很醜,怎麼辦?」經過一天,他的答覆是:「在建築物外多種幾株樹,它就好看了。」

這個答案容易理解,往往在新建的高級大樓四周,建商總會種植與建築體相搭的樹群,蒼翠高大又秀外慧中,他們講究樹種、樹語、樹姿、樹相、色彩、葉形濃密……如果是尋常街屋,只要有枝繁葉茂的行道樹,房屋就顯得宜家宜人,萬一開花了,那就更顯尋常建築燦爛盎然,風情萬千。

書寫老樹,我的第一本書《黑瓦與老樹》,關注的是台南舊城日治時期的建築與老樹之間的連結,分有公共建築篇、住宅建築篇、百年校園篇、教堂建築篇……。在自序〈佇立在歷史記憶上的老樹博物館〉第一段,我說:「在這島嶼上的許多老樹們,跟不同的歷史年代息息相關,但是它們比歷史更真實,也更美麗。」

好友阮慶岳,是建築師也是文學家,他在《黑瓦與老樹》序文說:「屋前樹,其實本就被視作為建築立面的一部分,而非分離的對立體。因為葉茂葉落的更替,讓建築的表情豐富自然,光線與陰影的濃淡交織,也賦予了人造的僵硬建築,某種神祕的風韻,樹與屋本就合一。」

文章中,我除了爬梳建築身世與語彙,細細介紹老樹的種種,也探討了種樹人的風水觀與美學。

第二本老樹的書,挑戰明清時期的古蹟與老樹關係。這是更困難度的爬梳,我原定書名《紅磚與老樹》,但是出版社有其他想法,最後改稱《漫遊府城》。內容有舊廟宇與老城建築,也手繪鳥瞰圖和園區老樹群。文字中,我為老樹身世細細琢磨了一下。

第三本樹書《當老樹在說話:那一年,他們在台南種下的樹》,序文之一是由我敬仰的前輩詩人向陽所撰寫的,題目〈每一株老樹都繫有一條歷史絲帶〉,他在文章中說道,讀一座城市,可以走馬看花,可以緩步徐行。「一座城市,有萬般風姿,可以從建築看,可以從古蹟看,也可以從夜市熙來攘往的人潮看,從街上爭奇鬥豔的店招看……然而,有誰會從一株株老樹來看一座城市的身世呢?」

我的自序〈看樹的男人〉,有一段說道:

我向歷史大河泅去,希望能揣測古人的心思,藉著與老樹的聯結,以對話,以代言,以轉置,希冀能找到他們曾經有的生命片斷和生活拼圖。於是鄭成功與梅樹,陳永華與羅漢松,蔣元樞與麵包樹……沈葆楨與樹蘭,裕仁皇太子與柚木,平埔族人與刺桐,緬梔老樹與乾隆商人蘇萬利,南洋櫻和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菩提和唐僧玄奘,成大老榕樹與詩人瘂弦……歷史充滿隱晦,也留有未知的角落。透過人與老樹,追溯一些吉光片羽,為歷史多了不同論述,也讓古人以更溫潤的方式站在神龕裡,膜拜,我們能有更鮮活的虔敬,認識他們,低頭沉思。

三、漫漫走過千年的《哲學樹之旅》

之後,我的胃口更大了,開始對焦大陸老城市的名寺古剎老樹,甚至探討它的身世。

緣由是,多年前,有四位大陸學者到台南拜訪我,他們是清華、復旦、湖南等大學教授,兩天一夜的友情導覽。其中比較特別的行程是,第二天清早,早餐前,我引領他們到了成功大學的榕園參觀,草地上薄霧尚未散盡,曙光剛到,偌大的老榕樹下有一群人,他們是成大國術社學生,社團新生排列整齊,衣著是功夫勁裝打扮,大家跟著學長指令一拳一腿,表情專注肅穆。一旁的學長們,身穿練功衣褲,純棉綢長袖太極服,腰間繫上或紅或黑功夫腰帶,他們各自在老樹外圍,舞棍耍劍,此起彼落。

佇立在路旁的四位學者,靜默地看著,卻是內心翻攪。離開校園後,他們說:「太感動了,太美了,這是活的傳統文化,一種體天悟地的生命震撼。」這次的成大老榕之旅,他們知道了我關注老樹,甚至書寫它們,他們說:「浩一兄,我們回去之後,會幫你搜尋哪裡有古樹,歡迎來大陸探訪。」

於是開始有了多次的古城旅行,甚至一個人的旅行,就是為了找尋、驗證老樹的存在與現狀。《哲學樹之旅》的自序〈以旅行走入歷史〉,九個篇章、十一萬個旅行文字。九個篇章意味著九趟旅行、九株古樹。

《哲學樹之旅》裡的九株古樹,有柏、檜、槐、梅、榆、銀杏和紫藤。種植的時間有夏朝、西周、春秋、唐宋、清朝。在古樹旅行之中,我觀賞了它們,撫觸了它們,也讚歎了它們。我知道它們不僅是很神奇的古樹,也是不容易說清楚的「較寬廣視野的歷史」。學院裡的歷史討論往往過於細緻繁瑣,我只是在旅行中輕鬆地走入歷史,以那些哲人們所種植的古樹,當是歷史現象背後千絲萬縷的「線頭」。

四、書寫老樹,漸漸測量出它們與我的距離

這些年來,關於老樹的書寫,我走出了台南舊城,也離開了長安、滁州、常州古城……開始有系統地遊歷、拜訪台灣各地的百年老樹。這樣的老樹之旅有時是我的獨旅,有時是《浩克慢遊》節目的行程,有時是多繞了一段路。節目製作人、企編都知道我「瘋愛」老樹的探索,他們總在每趟旅行設計中,盡量「偷偷安排」老樹的走訪,「讓我們驚喜」是他們的善意。於是累積了豐富的老樹知識資訊,也累積了親炙老樹的情感與感動。

目前台灣各縣市政府公布的受保護樹木,台北有三二七四棵、新北市有一一○九棵、台中一○八一棵、高雄五六四棵、桃園四三八棵,台南有逾八百棵……。

多年來老樹巡禮,算是我的田野調查與興趣,當觀察數量漸漸累積,當地方探索搜奇的次數變多,我的觀看距離也開始改變,從樹下走到外圍,從城市漫遊小鎮,拉開「它們與我的距離」。

於是觀點漸漸堆疊,形成一種脈絡與史觀,也推算出各地的演進與數據。花蓮縣列冊保護老樹共三三一株,其中竟然包含了一九六株珍貴百年老樹,全是琉球松!這種一九○三年才由田代安定從琉球引進的外來種,竟然占有全花蓮縣保護老樹的近60%,為什麼?高雄市計有五六四株特定紀念樹木,其中從澳洲引進的白千層超過一百株,從亞馬遜流域引進的雨豆樹高達八十多株,占全高雄13%,為什麼?太多的為什麼,其實背後都有玄機、大數據與故事。

至於台灣原生種的老樹,排除深山峻嶺,不計國家森林公園的神木,南投埔里有超過兩百五十歲的楓香,苗栗銅鑼有超過八百歲的香樟,南投信義有全世界最高的樟樹古木,南投草屯有一千六百歲的樟樹,台中市梅川東路有超過千歲的茄苳,台東池上有超過兩百歲的台灣櫸,台南有四百歲的刺桐,屏東歸來社區有超過三百六十歲的緬梔老樹。至於古榕樹更是不計其數……。

土芒果不是台灣原生種,龍眼樹、荔枝樹、楊桃樹、梅樹、木棉樹、黑松、烏桕、麵包樹等等都不是台灣原生種,它們何時引進?那麼最老、最大、最有故事的老樹,在哪裡?

五、種樹、抱樹、畫樹、攀樹、寫樹的人……

老樹是資深市民、資深國民,它們不僅美化了建築與城市,也淨化了空氣,更重要的是它們高高舉起了藍天白雲,甚至安靜地記錄了千百年的歷史。

當《浩克慢遊》旅遊阿里山,撇開雲海、日出、櫻花祭基本旅遊行程,我們緩行在蓊鬱林蔭,飄渺山嵐之間的森林小徑,在舊鐵路祕境步行。往鄒族「塔山」聖山的方向,我們要去拜訪阿里山最老的神木。

從阿里山車站至沼平站下車,出站後走向左邊,沿途經過沼平公園跨越鐵軌,在阿里山生態教育館,再沿路前行,阿里山派出所後方,有警光山莊指示牌,寫著前往「水山巨木步道」入口。一路有鐵軌相伴和高聳柳杉林木環繞,無人月台和仿古鐵橋,舒爽與閒適,還有森林的聲音地圖。

幾分鐘步行,我們屏息瞻仰「水山神木」紅檜巨樹,古木樹高三十公尺,壯碩、雄偉之外找不到形容詞。慢遊後,我在節目末端留下一首小詩,紀念這一集的「山靜日長」和我的肅然感受:

當年,新生的兩張春葉

標記了齊桓公與管仲的世代

月光流過兩千七百年歲月寧靜

阿里山巨木的歷史,成了我的仰望

我不是植物專家,也非生態學者,但是我喜歡說故事的老樹。

我遇過樹醫生、和樹生活的人、經營老樹網站的愛樹人、保存樹種子的收藏家,也認識許多努力種樹的人、抱樹的人、畫樹的人、攀樹的人、寫樹的人……。而我,則是一位相信樹的人、一位老樹說書人。(本文摘自《暖綠之旅:走,帶你去看一棵老樹!》,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