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臺灣與當前大國對抗的「絕對國防圈」

American soldier holding small globe with focus on USA
示意圖:Getty image

張登及 / 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絕對國防圈」(Absolute Line of Defense)是日本帝國二戰中期,中途島海戰遭遇重大挫敗後,內閣研議制訂的關鍵防禦區。儘管此前日本帝國侵略擴張獲得東亞大陸、東南亞與西太平洋的廣袤區域,但此刻從資源與軍力來看,不僅擴張已至極限,且盟國在海上已轉守為攻。為維護本土的資源獲取、軍工生產、支援作戰與政權生存,日方認為由千島群島、馬紹爾群島、所羅門群島(包括瓜達康納爾島)、新幾內亞、(荷屬)印尼、馬來半島、緬甸到中國東南沿海、華中華北地區、滿州國至庫頁島所連成的海洋與陸地區域,是勢在必守的防線。

我們以後見之明觀之,「絕對國防圈」劃定時,日方仍企圖向前擴張。但由於生產與技術條件日趨嚴重的限制,海上一線的「島鏈」迭遭突破,最後迫使日軍需要在中國策劃「大陸打通作戰」(又稱「一號作戰」,國軍稱「豫湘桂會戰」),維持東南亞與滿州、本土的供輸聯繫。但「一號作戰」來勢洶洶,先盛後衰。

日本戰敗之後,隨著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進駐臺灣海峽,冷戰時期很長時間,除了蘇聯海空軍偶而象徵性地出沒西太平洋,「第一島鏈」以東、甚至中國大陸領海之外的海域,幾乎都是美軍的勢力範圍。由於日、韓、臺、菲都與美國有同盟防禦條約,美星有國防合作備忘錄准用星方軍事設施,反共親美的蘇哈托推翻了印尼左派蘇卡諾政權,南越有美方大量駐軍,東南亞有「公約組織」,中、蘇在亞洲形成被圍堵的態勢。直到尼克森(Richard Nixon)提出「關島談話」(Guam Doctrine)與「越戰越南化」,東南亞公約組織也在1977年解散,美國在西太平洋的防線明確限制於麻六甲至菲、臺、日、韓。即便1991年蘇聯瓦解,國際體系成為「單極」,這一防線不僅未再向前推進,在2019年之後,北京以臺美關係升級等理由,開始派軍多次穿越美國在1954年劃設的「海峽中線」,現今甚至常態性在臺灣東岸外海活動。加上中、俄海軍2021年起多次穿過日本列島至阿留申群島等處演習,第一島鏈即便在後冷戰初期具有美方海上「絕對國防圈」的條件,現在其組成與防禦態勢如何定位,已引起諸多辯論。

以西太平洋曾經或持續存在的美、日「絕對國防圈」來看,理應可推論北約是美國在歐洲的「絕對國防圈」。而且與西太平洋在「尼克森主義」後的情況不同,蘇聯的軍力重心在東歐,蘇聯瓦解後東歐諸國先後加入北約,不僅符合「柯林頓主義」(民主擴展),也似乎使美國在歐洲的「絕對國防圈」一路向東,至今已推進至俄國的陸地邊界。俄國堅拒烏克蘭、喬治亞入約,先後引發區域戰爭。如果從美方迄未出兵喬、烏來看,兩國戰略上應非美國誓所必守的絕對國防圈。算上新加入的瑞典與芬蘭,即便俄軍核實力在數量上與美國勢均力敵,華府的核武「延伸性嚇阻」(extended deterrence),願意覆蓋所有北約與東亞的條約盟友,目前仍應是無庸置疑的。

然而即便有朝鮮擴充導彈、俄中穿越島鏈、伸入遠洋,致使美方需要提出包括彈性反應(Flexible Response)、空海一體戰(AirSea Battle)、濱海作戰團(Marine Littoral Regiment)等新的西太平洋防禦構想與編制,但尚未看到關於美國的條約盟友誓所必守的辯論。然烏克蘭、臺灣在美國防衛圈的角色,則討論多有。美國朝野對援助烏國應出力多少,爭論極多。極端的看法如川普(Donald Trump),其論點無庸贅言。共和黨方面公開認為烏、臺都非條約盟友,但東歐距離美國遠,烏國在地緣與科技上均非至關重要,理應由北約歐洲盟國先出力。但關於歐亞大陸東側的臺灣這邊,恐怕也不是美國直接了斷的「戰略清晰」或「延伸嚇阻」可以處理。

最近引起新一波關注的《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一篇題為「臺灣謬誤:美國權力並非繫於單一島嶼」(Taiwan Fallacy: American Power Does Not Hinge on a Single Island)的華府海軍戰爭學院學者專文,即辯稱在新的技術條件下,共軍奪取臺灣並未能真正加固臺灣為中國向太平洋擴張的跳板。反之,沒有臺灣,共軍也已然能威脅美軍,美國與其鄰近臺灣的盟友卻能使登臺共軍易受打擊。言下之意,共軍犯臺應是政治意義大過軍事收益。若然,當政治上的需要極大時,共軍決意進犯,將造成協防的美軍的巨大損失。是以文章建議美、臺應適用「豪豬戰略」,以攻臺損失巨大來嚇阻侵略,並便於美國有餘裕同時應對全球多處威脅。

如果對照川普總統2021年卸任前解密的「美國印太戰略架構」(US Strategic Framework for the Indo-Pacific)內容,美國核心利益(vital interest)是以實力保衛美國本土與繁榮;印太重要利益(top interests)則是維護本土安全、確保美國優勢(primacy)、同盟體系信用與有效性(credibility and effectiveness)以及經濟和軍事力量在當地的通道不受阻礙。而對此目標之挑戰,則是中國在此建立「新的、非自由的勢力範圍」;但臺灣即便在美方的勢力範圍內,但是否是「絕對防衛圈」,答案模糊對華府仍較為有利。

我們無法確知不同時期與技術條件下,從毛澤東到鄧小平、劉華清再到江、胡、習,中方領導人是否有「絕對國防圈」的觀念,以及它的邊界如何變動。美國空軍部長曾在2021年公開擔憂美軍已無法在中國沿岸1,000公里內安全飛行,則似乎暗示前方防線的大約位置。同一年印太司令部則曾提出在第一島鏈部署劍指中國本土的陸基中程飛彈,顯示美方仍在設想如何在中國領海之外,確保所有水域的絕對優勢—回到臺海中線的美國絕對國防圈。但是「絕對國防圈」作為一種地緣政治概念,其規模小於「勢力範圍」,且會依照主客觀條件而變動,則是無庸置疑的。有爭論是一種重要訊號,中小國家決策者不能將之視為靜態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