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前線「地獄」實況:壕溝士兵遭俄軍持續砲轟,面臨睡眠剝奪與焦慮崩潰

烏克蘭過去半年來一直面臨彈藥和防空系統短缺的困境,俄軍在戰線上的攻擊比烏克蘭軍隊更為頻繁和密集。今年4月,《路透》(Reuters)深入烏克蘭前線地區,採訪了多名士兵,揭示了前線已經陷入地獄般的處境。

炮火在黎明前開始轟炸。一名士兵走進漆黑的戰壕,點燃一根香煙,用另一隻手小心地擋住火焰。37歲的步兵維克托(Viktor)將頭埋在迷彩偽裝網的遮蓋下,抬頭望著逐漸明亮的天空。頭頂上傳來一架無人機不斷發出的嗡嗡聲,他咽了口水,說道:「是我們的。」同時將香煙重新放到唇邊。

太陽終於升起,戰爭的喧囂也隨之響起。幾週以來,維克托幾乎沒有睡覺,俄羅斯無人機和大砲不斷瞄準他的陣地。白天,他監視著俄羅斯軍隊是否會穿越分隔雙方的雷區。晚上,他拿起鏟子挖掘並加固戰壕。他說:「他們不斷開火,不斷試探。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活下來,必須堅守陣地。」

這是烏克蘭東部前線又一個令人筋疲力盡的日子。維克托監控著他的無線電,試圖在距離俄羅斯部隊不到800公尺的戰壕中盡可能減少移動。7個月來,維克托的部隊一直堅守這片前線,奮力擊退俄羅斯人的無情攻擊。

全面戰爭已進入第三年,烏克蘭最高軍事領導人公開承認東線戰場局勢惡化。儘管美國國會在4月批准了拖延已久的600億美元軍事援助,但分析人士表示,由於全球各地都缺乏砲彈,在今年結束之前,烏克蘭的火力仍可能會落後於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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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9日,烏克蘭軍第三突擊旅的新兵正在基輔接受訓練。(美聯社)

在壕溝裡度過三個季節

在俄羅斯發動全面入侵之前,維克托與妻子、剛出生的女兒一起生活在烏克蘭中部城市烏曼(Uman)。戰爭開始四個月後,維克託收到了動員通知。去年9月,他接到一把勃朗寧機槍(Browning machine gun),並接受清潔和維護武器的指導。一週後,他被調往頓內次克前線,但還來不及練習發射一發子彈。

當維克托的部隊抵達現在的陣地時,這裡還是繁茂的叢林和田野,樹上有鳥兒,樹葉剛開始變黃。部隊在堅硬的黑土上挖開壕溝,但還沒來得及用木板覆蓋,就遭遇俄羅斯的連番轟炸。

冬季,維克托所在的壕溝溫度有時降至攝氏零下26度。俄羅斯的炮火不停地轟擊,將綠地化為灰燼,只剩下焦黑的樹樁糾纏在一起。在稍微回暖的日子裡,壕溝底部的水位達到小腿高度,泥漿浸濕了他們的身體。與此同時,俄羅斯的無人機在露天壕溝上空盤旋,投下手榴彈。維克托說,在激烈的戰鬥中,所能做的就是向認識的每一位神明祈禱。他的脖子上戴著聖母瑪利亞和銀色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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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9日,烏克蘭軍第三突擊旅的一名新兵佩戴的耶穌圖騰。(美聯社)

俄羅斯的無人機還會施放化學物質。當維克托與戰友們在黑暗的壕溝中摸索防毒面具時,一種無色無味的氣體迅速蔓延。他一邊咳嗽一邊氣喘吁吁地爬進戰壕一側挖的一個洞,這個洞剛好夠他蹲進去。在那裡,他會拿出手機瀏覽兩歲女兒的照片和影片。

烏克蘭軍方表示,俄羅斯頻繁使用鎮暴用途的化學製劑。根據美國國務院5月的聲明,俄羅斯軍隊所使用的是一種名為氯化苦(chloropicrin,三氯硝基甲烷)的窒息劑,違反了《禁止化學武器公約》(CWC)。俄羅斯外交部本月駁斥,稱美國的指控毫無根據。

當春天終於來臨時,戰地上沒有一朵花綻放。幾個月來,維克托與無盡的敵軍和武器對抗,顯得疲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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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烏克蘭前線作戰的俄羅斯陸軍士兵。(美聯社)

「這裡比地獄還要糟」

「前線不像地圖上所畫的那樣,有那麼多好看的線條和箭頭,」維克托說,「我看到的是地獄,戰友的遭遇、對抗的敵人,這裡比地獄還要糟。」

2月,持續不斷的襲擊、睡眠剝奪和恐懼終於壓垮了維克托的身心。一天早上醒來時,他驚恐到渾身無力,無法回到崗位上。「我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去不了。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疲憊不堪。」他回憶道。

維克托因焦慮而崩潰,他擔心如果沒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如果槍故障了,如果辜負了一同奮戰的兄弟該怎麼辦。過去,他認為死亡還很遙遠。「但在戰爭中,你完全沒有保護,」他說,「死亡隨時可能來臨。我開始習慣思考死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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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1日,烏克蘭的亞速旅士兵正在頓內次克前線檢整砲彈。(美聯社)

「沒人想與我們交換」

突然間,警告炮火即將襲來的哨聲響起,維克托大喊:「快躲進去!」他趴在壕溝裡,緊貼著泥地,砲火的轟鳴聲淹沒了他的聲音,接著是金屬與地面碰撞的聲音。壕溝的土牆在振動,隨後回歸寧靜。

過了一會兒,收音機傳來烏克蘭士兵的求救聲。這名士兵的陣地距離維克托的戰壕幾百公尺,似乎遭到俄羅斯自殺式無人機的襲擊。「他腦震盪了,」維克托注意到這名士兵神智不清、言語含糊,這些可能是頭部受傷的症狀。

維克托靠在戰壕壁上的白色沙袋上,摘下頭盔,說道:「要等到天黑才能救出他們。」透過無線電,受傷的士兵被告知要等到夜幕降臨,也就是8個多小時後,醫療隊才能抵達。「不要離開崗位,」他透過無線電叮囑這名士兵,並要他喝水,保持清醒。

維克托又吸了一口煙。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士兵受傷或陣亡了。去年秋天,有一位士兵與他共用一條戰壕,那是一位開朗的年輕人,年僅20多歲。維克托休息幾天返回戰壕時,卻發現這位年輕人已在激烈的迫擊砲襲擊中喪生。當被問及這位年輕士兵的名字時,維克托閉上了眼睛。「我都記不得了,」他停頓了一下說,「我甚至忘記他來自哪裡。」

維克托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回家,但他表示,短時間內不太可能有人能夠取代他在前線的崗位。即使大力推動徵召動員,許多烏克蘭年輕人也不想像維克多那樣被派往地獄般的前線壕溝。「沒有人想與我們交換,」維克託無奈地表示,「誰願意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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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自製的2S22「伯達納」(Bohdana)輪式自走砲。(美聯社)

不去前線地獄,逃兵寧闖「死亡之河」

在前線士兵深陷地獄的同時,烏克蘭的逃兵也在絕望中尋找生路。根據《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報導,自戰爭爆發以來,烏克蘭數千名役齡(18至60歲)男子為了避免被徵召入伍,紛紛前往最西部的外喀爾巴仟(Transcarpathia)地區,冒著生命危險越過與羅馬尼亞接壤的山區或險惡的蒂薩河(Tysa river)。

自從戰爭爆發以來,至少有33人在蒂薩河溺水身亡,其中最年輕的僅有20歲。當第十具屍體被發現時,烏克蘭官員開始發布可怕的溺斃景象,試圖遏止非法越境。然而,仍有男子不斷湧入,每人花費從3000美元(約新台幣9.7萬元)到1萬2000美元(約新台幣39萬元)不等,拜託當地人蛇集團帶路。據羅馬尼亞當局稱,今年前3個月就有2373起烏克蘭人非法越境事件。

24歲的烏克蘭工程師馬特維(Matviy)和兩名同伴幸運地游過了蒂薩河,他也表示:「我們差點被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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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7日,烏克蘭首都基輔一景。(美聯社)

幾周前的一天凌晨,馬特維一行人在早上5點鐘出發。儘管是5月下旬,河水仍然冰冷,看似平靜,水流卻出乎意料地強勁。偷渡者通常選擇在夜晚過境,因此年輕人並不了解河流的真正凶猛,直到為時已晚。烏克蘭邊境部門發言人費多羅娃(Lesia Fedorova)表示,即使穿著潛水衣,在冷水中浸泡五分鐘後,身體也會變得無法控制。他們可能在水中抽筋,或被樹枝纏住。

馬特維現在生活在另一個歐洲國家。他認為如果留在烏克蘭,他的工程師生涯將會被迫中斷。他知道其他烏克蘭同胞可能會批評他的選擇,但他堅信這是出於求生的本能。他依然對烏克蘭抱有信心,相信烏克蘭會為自由和獨立而戰,並在戰後可能重新崛起,但他說那都與自己無關了。他說:「我已經不可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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