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刀

我不信鬼,但怕看鬼片,卻愛鬼故事。傳說蘇東坡也喜歡聽,還營造情境呢:黃昏日暮,氣溫逐漸降低,陰風陣陣,拉朋友躲在野地的豆棚瓜架底下求他講鬼故事,聽到怕人之處嚇得哇哇大叫,一溜煙逃回被窩裡發抖。抖完了,明天繼續。

除了《聊齋誌異》,鬼故事好像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閒書,什麼《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都是我誤打誤撞,在書店邊緣翻到的。中國鬼又比西洋鬼有智慧,利用你的弱點教訓你,富警世意味;西方吃人肉的老巫婆總藏在深山林裡,彷彿和我不相干,倒可以賴帳。何況人生最悲慘的並不是死。初學寫故事的人動不動就讓主角死,其實人間比死還可悲的事多得很,真正可怕的是人間事,世間人,與其落在殘忍的綁匪手裡,何妨攜手鬼怪逍遙物外。

這樣說來最可怕的西洋小說非王爾德《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莫屬:花花公子格雷英挺俊美,為了保持美貌而與魔鬼交易靈魂,連續犯下不忠、殺人等罪,每次使壞,他的肖像畫就多一條皺紋,隨著格雷的墮落,畫像越形醜陋。痛苦的他,每每看畫都彷彿攬鏡自照,最終在瘋狂中拿刀刺穿畫像,被刺死的卻是自己,當下格雷化為畫中的醜惡老翁,老翁回復成青春無瑕的格雷。這故事可怕之處在於人犯了罪,居然惡意地推給藝術承擔,自己粉碎崩潰了,還想摧毀藝術,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怎知罪惡如果缺少悔改缺少犧牲,才不會憑空消失。

能還給藝術的,只有藝術,所以王爾德說:「為藝術而藝術。」

藝術真是奇妙,像不著相的如來,時時點化,卻又無律可依,無跡可尋,落入言詮的峽谷就飄散消失。從前不懂,只覺畫面眩人便心嚮往之,不知道藝術其實是翻騰在精神與技巧雙槓上的華麗演出。為了技巧,我國中畢業給自己的禮物就是參加救國團書畫研習營。現場報到時才發現自己在所有團員中年紀最小(因為某晚大家想出門看電影,我未成年,他們無奈地放棄《愛慾修道院》選擇迪士尼動畫《風中奇緣》),對書畫惟有皮毛之知,這幾天的課程真開了眼界。例如蔡行濤老師依靠記誦,執筆自運〈岳陽樓記〉,自「慶曆四年春」直默到「吾誰與歸」,一字不漏,點捺撇踢,向背欹側,每個字都是獨舞;流風迴雪,前呼後應,全篇又是目不暇給的千歌百舞。營隊邀請師資大多如此,臨場小試身手卻像魔術,教人參不透背後奧妙,只能讚之嘆之。

營隊第三天下午,營長帶著全體學員、幹部列隊,廊簷下等著。不久,小轎車緩緩駛來,車門一開,一位大姊攙扶老先生下車,緩緩走向教室,我們還鼓掌呢!老先生很親切,常笑,執筆為我們示範山水人物的鬚髮訣竅,幾種松石皴法,還順帶提到張大千怎麼畫潑墨。才講著,紙上淡墨點破,雲嵐陡升,原來是三友遊高山,山被塗成淡淡的紅色,層巒疊嶂,高不可測。老先生款落「乙亥夏六月寫黃山一角孫雲生於青年活動中心」,筆一擱,掏口袋,左邊,右邊,這個,那個,幾秒鐘的時間,環立四周的學員們似乎期待著什麼,連呼吸裡都有打賭的氣味;老生先俏皮地撈出小錦囊,故作緊張地說:「唉呀找到了!」大哥哥大姊姊們好像都鬆了一口氣,開心地輕呼一聲,看著他抖出印章,捺下鈐印,孫雲生。

你問我說怎麼連落了什麼款都記得清清楚楚?幾十年過去記憶力這麼好莫非是虛構瞎掰的?我告訴你,五天的營隊不只給我們書畫的概念與技法,講師們的示範作品最後都變成送學員抽獎的禮物了。

大師的畫,是我抽走。

或許就是因為我對國畫一竅不通才有這種好運,李商隱有詩:「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到青冥。伶倫吹裂孤生竹,卻為知音不得聽。」我這門外漢看到什麼都覺得好,這種傻子得人疼;造詣高深的伶倫分析東來評論西,說不中聽的話惹人煩厭,難怪得不到上帝的邀請函。一旦走上藝術之路,便是自願放棄傻子的幸福和好運,藝術真殘酷。

學國畫的第一步是照老師給的畫片臨摹,我用書法的根基畫梅蘭竹菊,有模有樣,即便隨手在課本用鉛筆塗鴉,那些全身汗臭的男同學也會讚美。得意沒幾周,老師在課堂上擺出琉璃瓶,插上校園折來的柚子花,桌沿布置一只佛手。同學們束手發呆,這是靜物寫生啊,毛筆怎能素描?只好等著老師畫,我們再模仿老師。學生模仿老師,老師模仿大師,大師不模仿,他把自己變成大自然,盡展本來面目。老師說:「知道張大千吧?他不但臨摹敦煌壁畫,到了歐洲,看見山水還寫生呢!」他到故宮看張大千特展,走過一幅紅梅圖,旁邊的老太太睃了睃,驕傲地對攙她的女兒說:「這個紅啊,這是我們四川才有的,紅蠟梅!我一眼就看出來。」

寫實的最高境界是無一不實,一實亦無,藝術難以言說,生命中往往也有舒伯特無言以對的時候,語言成效有限,不如向沉默學習。山水畫得意忘言,期盼觀者將意念指向畫外更大的、有形無形的天地,而不是執著於我──人過了河還把船背在身上嗎?是以畫中人如粟米。

中國繪畫是逆旅,大家都要來,但大家都得走,人人在心中帶著畫,從畫面離開,這幅畫才宣告完成;洋人不懂老莊這套言不盡意的哲學,西洋繪畫,畫面就是終點,要把千千萬萬人拘過來盯著看。在巴黎羅浮宮,全部觀眾簇擁著蒙娜麗莎,交頭接耳:世上傳說不管在哪個角度她都盯著你轉哪!達文西著名的多重透視畫法以這張畫作代表哪!何止於此,還有煙靄朦朧的顏色造成的景深效果哪!這些傳聞在專展蒙娜麗莎的大廳依舊迴響嘈雜。可是,為什麼沒人提醒我,這幅畫比壁報紙還小?為什麼沒人警告我,整座大廳雖然只供她一人展演,卻有無數遊客(與裝成遊客的扒手)蟻集,加上防彈玻璃,鐵欄杆,把兩下遠遠隔開。除了蚊子,我想不到這樣洶湧的現場誰能自東徂西,悠閒的享受被她注視的快感。

大家看蒙娜麗莎,其實和到現場捧歌星是一樣的意思,蒙娜麗莎就是偶像,就是名牌。想通這一點,就不會迷失在展品的煙海中。許多朋友初至羅浮宮,興奮不已,每件展品都不放過,下場就是壯志未半,抱著背包疲累癱倒玻璃金字塔旁,為了欣賞藝術不惜做遊民,值得頒予騎士勳章。果真樣樣瀏覽完畢,倉庫裡收藏保存的展品還有幾十萬件呢,要怎麼看?我在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Kunsthistorisches Museum)購票租借導聆系統,館員二話不說給了我簡易版,我問這位高瘦微禿的大叔說這和詳細版的差異在哪裡?他給了我意味深長的微笑,說詳細版的總時數是三十個小時,館內更多展品是只有文字說明的。

他們一整天的開館時間是八小時。

周一還休館。

要吸引館觀眾進場,除了明星,還要有奇景,就像演唱會還要有絢麗的聲光服飾。羅浮宮本身就是浪漫宮殿,大英博物館親近市民,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可是把人面獅身像和尼羅河都搬進冷氣房了!在冷氣房欣賞金字塔,當下居然有不看梵谷〈星空下咖啡館〉也無所謂的狂想。博物館展品多如恆河沙,喜歡親近什麼,以自己與作品互有通感為準,自己就會有所得。最可憐的是沒有主見,好比上巴黎的餐廳,長黑衫白圍裙侍者遞來《辭海》厚的菜單,正暗自叫苦,又遞來《新約》厚的一本酒單。如果不知道自己要的是明蝦、牛排、羔羊、燉鍋,如何搭配紅酒、白酒、氣泡酒、蘋果酒?難道要從第一個字開始GOOGLE翻譯?哪個侍者有時間陪你和稀泥?喜歡什麼,心底知道,不然擲筊問天嗎?

藝術不必服侍人,只要你愛它,就夠了。所謂「藝術如此龐大,甚至可占領一人。」住鄉下的外婆一生只去了一次故宮,跟著遊覽團繞了一圈,回來跟母親抱怨:「帶我們去看破銅爛鐵!還好那些翡翠珠寶很美很美,和戲台穿戴的一樣。」她說的破銅爛鐵是毛公鼎、散氏盤。中學生進故宮的評語:「翠玉白菜好新鮮像剛割的,肉形石有夠像滷肉,好想咬一口。」聽他們說話,藝術愛好者或許會發笑或發怒;幸虧藝術無限寬容,從不吝嗇擁抱。我天生孤僻,雖然很努力改進,仍有很大進步空間。大眾愛的我偏不去,進故宮,必看館藏極品宋代書畫,因其藝術成就非凡,故參觀人數特別少。看不厭的是〈寒食帖〉,雖然也買複製品、書帖在家翻讀,但是都沒有看真跡過癮。懂事以來躬逢三次展出,微蹲在玻璃櫃前,抵禦展覽室的超低溫,對抗昏黃不明的燈光,感受筆墨氣韻的呼應與流動,「自我來黃州」至「破竈燒濕葦」蓄積的憤懣與慘痛,在「葦」那殘破蒼勁的最後一筆毫無保留地奔騰而出,摜出紙面,宋朝來的沉鬱迎面把我撞成了重傷。

蘇東坡因為寫了幾句詩,被拿到藝術的門牆外審判,一貶再貶,可是詩沒有辦法為詩人辯護,詩也沒有辦法為任何人勝訟,因為藝術不是寫狀打官司。流亡軍不敢罵皇帝,怪楊貴妃胡旋舞跳太好;國家滅亡了,怪書畫勾引宋徽宗;自己沒進展,花一個月炸光動不了的巴米揚大佛。詩歌樂舞書畫雕刻這些藝術何其無辜,被指責敗壞人心禍國殃民,應該披戴荊棘從人類所在之處放逐,和平才會降臨。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真正的秘密是,楊貴妃從七世紀活到二十一世紀,比任何一名軍人都要長壽;佛龕空蕩蕩的,但是大佛裝在每個人的心中;你默記東坡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還不一定聽進表姑媽的嘮叨。摧毀藝術的真正心理並非傲慢,而是懼怕,懼怕藝術法力無邊,懼怕它一路陪伴人類歷史,體貼入微,是隻精神健康、可愛的、拒絕逃亡的鬼,比人間的政權和暴力更永恆。

我聽過許多人說,在鴨蛋青的清晨,只要比平常早起,就會看見藝術坐在床沿,微笑與人面對面,它只是坐著,懷抱渺茫的希望,期盼人們將它審美地釋放。敏銳的人這時就會驚覺,無邊世界竟然是自畫像,靜靜等待刺向心臟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