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禪與茶道，詼諧幽默之世界觀下的戰國奇才古田織部

2005年開始連載12年的漫畫作品《戰國鬼才傳》，雖以先後侍奉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的戰國武將古田織部（本名古田重然）為主角，卻不講亂世的「武」，描寫的是當時興盛至極的「美」與「禪」。這一日本獨有的文化常被描述成崇高的、禁欲的，作者山田芳裕卻以生動的筆觸，創作出一部幽默詼諧的搞笑漫畫，成為平成年代備受好評的娛樂作品。本文帶大家了解一下這部跨越時空藩籬，傳達獨特世界觀的作品之魅力。

精通禪學，為「茶道」而活的武士領主

日本從7世紀中葉起開始推行中央集權，到8世紀初期基本確立了以天皇為首的貴族集團政權統治全國的體系。

不久後，在日本邊境新開拓的土地上，武士階層抬頭。12世紀，武士階層建立了以將軍為首的武士集團政權——幕府。權威歸天皇，武力歸將軍，日本中世確立了這樣的體系。但到了中世後半期，各地硝煙四起，日本進入了藩國割據的戰國時代。

日本四面環海，是一個與大陸隔絕的島國。或許因為民族遷移少，日本自古便是一個世襲色彩濃厚的社會（即便在當代，日本也有約3成的國會議員是世襲的）。然而戰國時代例外，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比拼實力的時代，武士出身的領主——戰國大名在全國各地湧現。

歐洲中世紀的諸侯們不僅有獅子般的勇氣，還兼具「狐狸般的狡黠」。日本的戰國大名中，也有那麼一群人物，兼具匹夫之勇和現代人所謂的「軟實力」。

在他們當中流行的文化潮流便是茶道。山田芳裕的漫畫作品《戰國鬼才傳》就描繪了既是精通茶道的茶人，又是為戰鬥而生的武士——戰國武將古田織部的一生。該作品獲得了第14屆手塚治蟲文化獎漫畫大獎，並於2011年被製作成了TV動畫版。

2014年京都市北區的古田織部美術館開館，對外展示與織部有淵源的茶具、美術品和歷史資料等（共同）

讓古田織部「彌足深陷」的茶道是一種由主人點茶款待賓客的行為。茶道相關道具和流程都是規定好的，而且並不是單純的餐桌禮儀。

明治時代，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擔任中國和日本美術部主任的岡倉覺三（即岡倉天心）寫了一本《茶書》（The Book of Tea），向外國人介紹茶道。書裡有這樣一句話：「茶道是以崇拜那些存在於日常生活俗事中的美為基礎而成立的一種儀式。」

換言之，茶道是一種儀式，從喝茶這一極其稀鬆平常的日常習慣中，發現與宇宙原理相通的具有普遍性的美。岡倉說，其奧義「就在於對不完美之物的崇拜」。

一說到茶道，大家都覺得禮法複雜，儀式講究，因而門檻很高。但最近，讓本國年輕人和外國人都能輕鬆學習茶道的地方越來越多了，島根縣松江市的中村茶鋪（時事）

「茶道」的「道」和「柔道、武士道」的「道」是一樣的。在英語中一般被翻譯成「Way」。那麼這條「Way」的終點是什麼呢？是與禪的「開悟」相通的精神高度。事實上，日本歷史上著名的茶道巨匠千利休便堅持禪修毫不懈怠。

茶道在戰國武將中間掀起一股追捧狂潮。這樣一來，盛茶的容器自然也變得講究了。這裡比較令人費解的是茶道的價值觀念，容我再重覆一遍：茶道的世界，禪是其基石。在不起眼的日常中發現與宇宙相通的美，是其禮法。所以，按茶道的邏輯，並不是用寶石製作的閃閃放光的豪華道具價值更大，反而「躺在漁夫家泥巴地上缺了一角的茶碗才是稀世珍寶」。

於是，茶器的價值就只能由那些公認具有慧眼的人物予以鑒定。前文提及的千利休在當時就是公認最具慧眼的人。

《戰國鬼才傳》的主人公古田織部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他是千利休的高徒。後來繼承了利休的衣缽，成為「天下第一茶人」。

2013年，該作品在「新潟動漫節Vol.4」上展出，並與各色藝術家聯名創作相關商品（新潟動漫節執行委員會）

為「美」而生，還是為「武」而活？

《戰國鬼才傳》中，古田織部以苦惱自己該為興趣而生還是為武士而活的形象登場。最初他只是一介武將，但他的審美眼光卻是真本事。作為武士，他也不是庸才，關鍵時刻能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勇氣奔赴戰場。只是他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哪怕在千鈞一髮之時，他也抵擋不住茶具的誘惑。

古田織部的主公織田信長，在戰國大名中也是獨樹一幟的人物，不僅擅長經濟政策，打起仗來毫不心慈手軟。用人不問出身，唯才是用。他還是一名審美眼光敏銳的文化人，大氣感性，連西歐商人和傳教士宣傳的海外美學也欣賞得來。

不過，他將敵對的宗教勢力斬草除根，無情驅逐庸才部下，性格之冷酷也是世人皆知的。放在世界史上，大概類似那位被文明史家布克哈特稱為「王座上第一個近代人」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複雜又極具人格魅力。

順便一提，織田信長是遊戲《信長之野望》的主角，在東亞為遊戲玩家所熟知。

信長的目標是將分裂的日本再次統一，卻在部下明智光秀的軍事政變中被殺。豐臣秀吉繼承了信長未盡之志，最終實現了日本統一。之後利休得到重用，茶道迎來全盛時代。

至此，描述的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史實，但《戰國鬼才傳》作者進而又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

事實上，讓明智光秀狠下心發動軍事政變的正是秀吉以及與其合謀的利休。秀吉才是信長被殺的幕後之手。而在這場陰謀的背後是美學的對立。

信長推崇豪宕華麗的美學世界，而這與利休崇尚的極致極簡主義的黑色，是水火不容的。

20世紀80年代，川久保玲的Comme des Garçons以及山本耀司等潮牌，用源自日本的黑色震撼了彼時絢爛奢華風大行其道的時尚界。這種以黑為美的理念就來自日本的侘寂文化傳統，而利休也是活在這種感性之美中的人。

正因如此，利休才會設計除掉信長。然而繼承了信長之位的秀吉，終究也繼承了他的華麗美學。於是，秀吉與利休產生對立，最後不得不殺掉了利休。

古田織部是唯一一個了解秀吉苦惱的人。秀吉死後，德川家康掌握實權，受天皇任命成為將軍。戰國時代落幕，天下初定，日本已然進入「德川一世」的時代。而此時，古田織部卻拉上少數幾個同伴，想要策劃一場大陰謀。這也是因為在美學上與德川產生對立之故。

2015年滋賀縣守山市的佐川美術館舉辦了「逝世400年紀念 古田織部展」，在京阪神地區運行的JR西日本主要線路的列車車廂內也掛上了《戰國鬼才傳》的吊牌廣告（佐川美術館）

與現代相通的感性

《戰國鬼才傳》這個中文譯名中，使用了「鬼才」一詞。原文在這裡則是指其人詼諧幽默。這種幽默並不是逗人發笑的那種單純的東西，它具有複雜的含義。事實上，信長和秀吉活躍的那個時代正是那種近代幽默精神誕生的時代。

舉個例子，信長在自己的城堡裡放了一塊大石頭，命部下「拜此石如拜我」。看著部下們一臉嚴肅地對著一塊石頭敬禮膜拜，想必信長自己也在努力繃住嚴肅的表情吧。

利休也如此。利休生病，弟子送肉來以示慰問，他卻回信道：「雞肉就算了，不如送點兒銀錢來？」歷史學家本鄉和人指出，這類言行或許就是宗師級別的幽默吧。

古田織部也是個熱愛這種複雜幽默的感性之人。然而，允許個性鮮明的人自由奔放地表達自我的戰國時代已經終結，新時代主導天下的是一板一眼、老成持重的德川家康。隨著時代變遷，古田織部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嘗試用自己的整個人生來表達自己的美學。他留下了自己這一生最偉大的作品，故事就此落幕。

不久，定都於江戶（即現在的東京）的德川政權決定限制對外交流，對創新活動進行管制。「對不完美之物的崇拜」成了明日黃花，世人開始重視「規整的形式」。不過，以犧牲創新為代價，日本社會獲得了穩定，由此維持了長達200年的和平，直到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佩里來到日本提出開國要求。

在如今的現實社會中，20世紀的穩定安寧早已成遙遠的過去，我們生活在一個像日本戰國時代般動盪的世界。在這樣的時代裡，身處戰國亂世卻活出精彩的古田織部受到了讀者們的喜愛，這也是一種「奇緣」吧。

標題圖片：《戰國鬼才傳》於2005年到2017年在雜誌《Morning》（講談社）上連載。單行本全25卷，封面設計個性十足。2011年到2012年由NHK-BS製作成TV動畫版（nippon.com編輯部）

堀田純司 [作者簡介]

作家、漫畫原作者。畢業於上智大學文學系。代表作有《我和傲嬌和海德格爾》（講談社）、《漫畫 妻子使用說明書》腳本（講談社）等。目前正在集英社雜誌《Yomitai》上連載《漫畫 讓我們更快樂地工作》。此外，策劃、編輯了《生協的白石先生》（講談社）等暢銷書。最新作品（漫畫原作）是《漫畫 東大教授講日本史大事件36》（講談社）。日本漫畫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