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前憶父親/李德響

李德響

2008年7月14日,汶川大地震的哀傷還在持續,奧運的舉國歡慶還未到來,這似乎是父親一生的悲苦宿命,被喉癌煎熬半年的他油盡燈枯,溘然長逝。

親朋在勸我之餘總有一句話:你對得起他了。其實我明白,不是我對得起父親,而是父親對得起我。他把他最後的日子全給了我,他把他最後的愛全給了我,讓我在餘生有那麼多的回憶可以去慢慢咀嚼父愛的偉大,每每想起那些點點滴滴,暖流湧動,追憶難平。我忘不了他過馬路還習慣性的把我往身後拉;我忘不了我們一起睡一個病床,早上醒來總看見他縮在床邊;我忘不了他指著那包沒打開的糕點說,我沒動,你拿回家給孩子……

父親竭力自給自足,即使在他病重期間,即使在他最痛苦的時刻,他依然掙扎著自己照顧自己,依然不聲不響的面帶微笑,悄悄的把毛巾襪子一遍遍的洗,他乾淨了一輩子,在最落魄的時期,給我留下的依舊是那個清清爽爽的老人。他對我說話還是那麼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因為在父親住院期間我的脾氣出奇的壞,我總覺得父親應該體諒我的難處和苦心,卻完全無視忍受病痛折磨的他才是需要體諒的人。父親總是默默的聽從著我,服從著我,他不聲不響的沉默,他欲說不說的猶豫,他像個認錯孩子的忐忑……都成了我的回憶,都成了我回首時的痛點和扼腕。

父親總怕麻煩我們。他總說不疼,總說不餓,幾個月沒吃過一頓正經飯怎麼可能不餓,一次次的化療怎麼可能不疼。可他的一臉從容騙過了我,我天真的以為那些大把大把的藥可以當飯吃,天真的以為醫療進步實現了無痛化療,現在想想,熬到骨瘦如柴的父親,他是在用他最後的堅忍疼愛著他的孩子,他走之前還自己上了一趟廁所,洗了一次臉, 他做到了自己乾乾淨淨的走,平平靜靜的走,沒有麻煩任何一個人。

我是那天中午離開病房去上班的,走時,父親剛做完檢查,氣色還不錯,因為三姐在,我走的很放心。自從二月二十五日父親查出食道癌晚期後,偶爾三姐也來照顧父親,三姐夫從無怨言,那天不知什麼原因,爺倆吵架非得打電話讓三姐回家,妻子沒辦法,只好去替三姐,同時打電話讓大姐來。三姐走後,父親一遍又一遍的問妻:“大妞怎麼還不來,她來了,我的孩子就都見完了”。天快黑時,大姐終於姍姍來遲。妻子交代完大姐後,也準備回家給兒子做飯。父親說:“孩子,再等會吧,你走的話,我就不打吊針了”。這是從沒出現過的事情,以前妻子每次離開,父親總說:“回去吧,沒什麼事。給小孩做飯去吧,別餓著孩子”。

妻子現在每每想起來總說:“哎,他當時肯定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比誰都清醒。他想見大姐,所以才讓三姐回家。他不想讓我走,想讓自己的親人在身邊守著。”

妻子走後,沒多久,醫生把大姐喊了出去,告訴她化驗結果出來了,並交代父親快不行了,拉回家吧。大姐為難的看看夜色,要求天亮再出院。父親安詳的躺在床上,看著鹽水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喃喃自語著:“這瓶水打不完,我就該走了,我的拐棍也來不及用了”。鹽水去了三分之一,父親閉上了雙眼,關上了他塵世的兩扇門!

說起拐棍,還是一年多前的事情。那次養老院的幾個老人一起聊天。一位老太太指著父親開裂的拐棍說:你兒子還是當官人呢,你還用這麼差的拐棍,快換個好的吧。父親一時自豪的不得了:下次俺兒回來,我就讓他給買。

可惜,父親的拐棍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二哥那裏,永遠的被推到了下次,可惜,父親的永遠卻那麼近。

二哥確實忙,工作地也遠,每次來回都恰時算秒的。記得父親死前一個月左右,曾經提出要去二哥那裏住幾天,二哥笑著說:“你等著,我去忙些事情,下午回去時,我來接你”。父親坐在床邊,容光煥發,換了衣服,洗了臉,還把頭發梳的整整齊齊,他滿含期待靜靜的等著,一臉微笑。可左等不至,右等不來。我打電話去問時,二哥已經在回去的半路了。他說單位急事,來不及了,下次吧。

二哥是父親的驕傲,是我們家唯一出人頭地的人物。父親喪事期間,他迎來送往,鎮定從容,指揮若定,頗具大將風度,可他再也沒有機會盡孝床前。還有大姐,哭的幾度昏厥,捶足頓胸,幾個大娘嬸子都拉不住,想想父親病重期間她總瑣事纏身無法前往的情景,不知她的餘生會不會被內疚佔據。

盡孝,真的不能等,那是再也無法挽回的錐心之痛!其實,家裏擠一擠,總能多擺一張床,讓老父親去稍住幾日,就像大姐。拼搏的腳步緩一緩,手頭的工作放一放,總能多回家看看,就像二哥……

十九日,父親下葬的日子。本該酷熱難當的流火七月,卻涼爽如秋。上午還烏雲密佈細雨偶飄,中午卻薄雲如紗清風習習,眾人皆驚。父親葬在流火的七月,我卻沒有流汗,記得當年母親下葬也是大夏天,父親摸著母親的棺木說,別熱著孩子,別熱著孩子!

一鍁鍁的黃土,掩埋了父親的棺木,我眼前又浮現出父親確知病情時的樣子,他望著屋頂,不停地呢喃:“不給你們添麻煩,不給你們添麻煩……”

父親是在走的那個早晨知道病情的。其實,我想父親肯定早就知道了,但他很配合我的隱瞞,笑呵呵的裝糊塗。那天淩晨,隔壁病房的一位癌症老者走了,親友的議論聲聲入耳,他們談論著這裏就是癌症病區,父親看著我,微微一笑,似有徵詢,我對他點了點頭,父親了然於胸——他,走的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