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懷張經宏

多年前我曾醞釀為經宏寫篇文章,題目已有了,但沒寫成。

當時我住舟山路邊的研究生宿舍,經宏出現在我眼前通常不早於月上中天那時分,我不禁懷疑他是否〈聊齋〉裡來的。

〈聊齋〉多狐仙。美少女嬰寧是其一。荒山裡養大的嬰寧,終日憨笑,不該笑時尤狂笑不已,場面很尷尬。然她似憨實黠,心中有淚,是所謂「隱於笑」者。經宏冰雪聰明,慣嘲笑別人,不但「慣」,而且「善」,說辭絕妙,令聞者捧腹,我常被逗得樂不可支。然而輪到我受嘲弄時,暗自也會不悅的。日子久了,漸漸地覺出他其實缺乏真正的自信和安全感,故訕笑世人以自掩,亦隱於笑者也。而他那許多美麗的偏見,多令人懷念!

狐仙當然也有翩翩的少年。《酒友》敘述一狐深夜潛入姓車的人家,偷床頭酒喝,不慎喝醉臥倒。車生一覺醒來,看見身旁一物似貓而巨,睡態可掬,笑說:「睡得真香!」於是為他覆衣蓋被,攬在臂彎裡。狐酣睡中伸了個懶腰,搖身一變為俊俏文雅的少年。車生不以為怪,兩人相見恨晚,從此結為酒友。

以狐仙的法力,難道變不出一罈酒喝?何必叨擾車生?恐是醉狐之意不在酒,想交個朋友罷了。

我和經宏怎樣交上朋友的?三十年歲月湮暈漫漶,無從追索。大約是「文學因緣」吧。我們相處多談書:讀書人、寫書人,書事如雪片紛紛。狐仙能幻術。經宏的幻術是「說」小說,也就是,在空中畫小說的大餅。少年人的心思跑得快,口舌又比筆頭迅速,他把來不及寫出的小說「說」給我。有時一開口就朗誦出一個段落。夜茫茫,我彷彿誤入荒山的旅人,一瞬間瞥見燈光、華屋,將開展一趟傳奇。可惜故事通常起了頭就沒下文。意境,他強調的是意境。

我總感覺經宏有另一個世界,屬於另外一個世界。他常消失一段日子後出現,帶回來一串故事。最近讀完〈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後我明白了。他是來自星星的老靈魂,剛好在烈日邊緣烤過。我們是「跨界」的朋友,以「文學味」論交。如以古人為喻,他是伯牙,我忝為鍾子期,「文學」是高山流水。

雖然生著一雙嘲弄世人的眼睛,經宏的根性其實是個情種。他的碩士論文寫李商隱。對人間的痴心事常歎惋不已。

有幾年他頗習書法、禪坐,狐仙似的幻化出觀音蓮座前童子的法相。我以為,他可以修成正果。

經宏行跡不定,他不來,我未必找得到他。一次我興起,步到醉月湖畔的男生宿舍尋他,仰頭朝二樓喊去,他居然出現,說:「別喊,上來。」頭一次,我小心翼翼地踏入他的巢穴。只見燈火熒熒,視野一片迷黃,藺草編織的簾幕半垂半捲,窗口鈄掛一截枯枝。好一處聊齋啊!

〈聊齋〉所記人狐之間,多不久長。或夢覺,或乍然離別。而今經宏故去了,吾狐夢從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