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調查:酷刑實施者是如何搖身一變成為聯合國維和人員的

(德國之聲中文網)這張照片乍一看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它拍攝於2022年陽光明媚的一天,12名身著軍裝的男女歡快地擠在一塊兒自拍。徽章顯示他們是分別來自埃及、印度尼西亞和孟加拉國的軍官。一名男子戴著聯合國維和人員的淺藍色貝雷帽。這群人剛剛完成了在聯剛穩定團(聯合國駐剛果金穩定特派團MONUSCO)的入職培訓課程。

這張照片看似無害,除了照片中央的一名禿頂戴眼鏡男子,他的手臂隨意地搭在一名印尼軍官的肩上。一名軍方消息人士向德國之聲、瑞典調查媒體 Netra News 和德國報紙《南德意志報》分享了這張從社交媒體上獲取的圖片。

在被派遣到聯合國特派團執行任務前,該男子擔任孟加拉國精銳部隊——快速行動營(The Rapid Action Battalion, RAB)情報部門副主任。

RAB由孟加拉國的警察和軍隊組成,於2004年在美國和其他國家的支持下成立,旨在打擊恐怖主義和暴力犯罪。然而,RAB實行的殘酷手段很快令其陷入廣泛的人權侵犯指控,也使其前支持者美國於2021年對RAB實施了制裁。

德國之聲和 Netra News 在去年發表的一項調查中披露了RAB 犯下酷刑、謀殺和綁架罪,並采取一切手段掩蓋其罪行。其施罪目標包括被指控的罪犯、反對派活動人士以及人權捍衛者。

據兩名舉報人稱,RAB成員似乎與孟加拉國最高政治層合謀運作。 但政府駁回了這一指控,稱其為“毫無根據且不真實”。

RAB成員被派去執行聯合國任務

調查揭露的事件曝光一年後,德國之聲、Netra News 和《南德意志報》再次披露,來自這個臭名昭著的部隊成員似乎被派去聯合國執行維和任務:搖身變為維和人員的RAB情報部門副部長不是RAB唯一派去聯合國執行維和任務的人。一些消息來源又將RAB稱為“敢死隊”。

數月來,德國之聲與其合作伙伴對孟加拉國及其他地區的軍方和聯合國消息來源進行了采訪,搜索機密軍事文件、部署名單,並通過Flickr、LinkedIn和Facebook艱難地識別了這些軍官身份。

一名男子在慢跑應用程序上上傳的每日跑步路線證實了其被部署在聯合國的事實:該名慢跑愛好者數月來每日圍繞著中非共和國首都班吉 – 同時也是聯合國中非共和國穩定團(MINUSCA)的所在地跑步。而另一張照片則是他在位於首都達卡的RAB總部的自拍。

兩名負責刑訊的部門副主管出現在聯合國維和部隊

記者調查發現先後共有超過100名RAB軍官被派遣執行聯合國維和任務,僅過去五年內就有40人。

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每一位前RAB軍官都涉嫌犯罪,但至少這三人——納伊姆 A. (Nayeem A.)、哈桑 T. (Hasan T.) 和馬蘇德 R.( Masud R.)—— 都曾為臭名昭著的RAB情報部門工作過,其中兩人曾經擔任部門副主任。根據多方消息來源,該情報部門在孟加拉國各地運營著一個秘密的酷刑審訊網絡,其中一些刑訊室設在安全屋裡,另一些則隱藏在RAB基地的深處。幸存者和軍方消息人士告訴德國之聲和Netra News,實施的酷刑包括毆打、模擬處決、水刑和電擊。

“我們擁有所有用刑工具,”RAB 的一位前成員講述道。 他親眼目睹的一種特別殘忍的刑法是將被拘留者放入一個容器中並從下面加熱。 他實話實說道,“到了某一時刻,溫度會變得難以忍受,這時被拘者“就會開始張口說話”。

另一位消息人士也表示說,酷刑室是“他們從平民那裡獲取信息的地方”。

RAB的一位消息人士告訴德國之聲、Netra News和《南德意志報》,兩名RAB情報部副部長均涉嫌實施酷刑和處決等罪行。

雖然上述說法無法得到獨立證實,但其他幾個消息來源確認,負責指揮的RAB情報部副部長很可能對酷刑室實施用刑簽字同意,或者至少對實施酷刑知情。

然而這些酷刑實施者後來卻被派去作為維和人員,承擔起保護脆弱的平民社區安全的任務。維和的理念誕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這是一支應國際社會要求,由來自聯合國成員國派出的士兵和警察組成的部隊,在政府失靈以及國家陷入混亂時由安理會派遣至當地進行維和。

目前,全球有數萬名維和人員被部署在剛果民主共和國、南蘇丹、中非共和國、科索沃和克什米爾等沖突和危機地區。

盡管有這樣的崇高理念,但多年來,維和行動、個別士兵甚至整個特遣隊不斷卷入醜聞,聯合國則總是對醜聞迅速予以譴責。 批評人士認為維和行動效率低下,而維和理念的捍衛者則稱維和行動拯救了無數生命。

2012年,幾起維和人員性虐待醜聞(尤其是針對海地兒童的性虐待醜聞)曝光,並登上新聞頭條後,聯合國在人事任用方面引入了一項新的人權政策。

由本身濫權、侵權的政府對維和人員進行篩查

雖然部隊派遣國仍需對其派遣去執行維和任務的軍事人員進行篩選和審查(司令官及其副手除外),但現在派遣國必須為每位士兵出具證明,證明其沒有犯下或被指控犯有任何侵犯人權的行為。

就孟加拉國的情況而言,這就意味著“要求一個本身濫權、侵權的政府來決定哪些官員是濫權的,哪些不是,”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南亞地區副主任納克什·甘古利(Meenakshi Ganguly)在電話采訪中表示。

甘古利解釋道,孟加拉國政府“似乎不認為侵犯人權的人需要被起訴和追究責任。”事實上,幾乎沒有RAB成員被起訴。

這也就是為什麼甘古利和其他一些來自孟加拉國以及國際上的人權組織長期以來一直呼籲全面禁止RAB參與維和行動的原因。

他們並非唯一發出警告的人:2019年8月,由獨立專家組成的聯合國禁止酷刑委員會發表了關於孟加拉國的報告。該委員會負責監督聯合國成員國的人權狀況。

報告作者對RAB成員“被可信地指控實施酷刑、任意逮捕、秘密拘留、令其拘留人員‘被失蹤’或對其實施法外處決”的“眾多報告”表示關切。

“嚴重關切”

這份報告的作者之一詹斯·莫德維格(Jens Modvig)是一名醫生,運營一間名為“尊嚴”(Dignity)的丹麥反酷刑組織。該非政府組織位於哥本哈根一幢不起眼的辦公大樓內。

在辦公室的小廚房裡煮咖啡時,莫德維格回顧了專家對有關孟加拉國安全部隊侵犯人權報告的“嚴重關切”。他說,這是一個他們“並不輕易使用”的詞匯。

莫德維格表示,委員會的建議是,“不應允許任何RAB現任或前成員參與維和行動。”

然而,調查結果表明情況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德國之聲、Netra News和《南德意志報》多次向聯合國維和行動部提出進行出鏡采訪的請求,但均被拒絕。

聯合國同意對調查結果作出書面回應:一位發言人這樣寫道,“我們沒有資源對每個人進行篩查,但有一項長期政策,要求部隊和派遣國承擔具體責任。”

就孟加拉國的情況而言,發言人繼續寫道,聯合國維和部門“已持續與國家當局進行雙邊接觸,以傳達對其國防和安全部隊,特別是RAB成員嚴重侵犯人權指控的關切。”

聯合國易受勒索?

記者最終還是找到了一個願意公開表態的人:前聯合國人權事務助理秘書長安德魯·吉爾莫(Andrew Gilmour)。如今,他是柏林貝格霍夫基金會(Berghof Foundation)的負責人,該基金會倡導全球和平。吉爾莫曾長期擔任聯合國外交官,據其自稱,會根據采訪的主題和心情選擇外套。

對於維和與人權侵犯的主題,他選擇了一件深藍色外套。

吉爾莫說,如果他還在聯合國,“我可能不會說得這麼坦率:我們的部隊有一些非常無用,還有一些相當殘暴。”

吉爾莫總結道,孟加拉國遠非特例:“這不是第一次有成員國將人權記錄不佳的人派往聯合國部隊服役。”他說,有時候甚至“可能是整個派遣隊均有參與,例如對本國人民進行鎮壓,有些時候則是個人行為。”

他也反復強調,聯合國正在盡最大努力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背景閱讀 藍盔上的污點:維和部隊性侵醜聞何時了?

但他承認,如果聯合國對國家施加過大壓力,該國可能會以完全撤軍作為威脅。情況就是“如果某個成員國堅持要求派遣某一分隊或個人,聯合國也沒什麼辦法。”

他回憶起一個案例,“一個曾對多項維和行動派遣部隊的國家直接威脅說,行,那我們就完全撤軍。”在那種情況下,他說道,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幾乎不得不去到那個國家,向其領導人道歉。”

不然的話,吉爾莫說道,有四個聯合國維和行動都不能成行。

他的證詞似乎指向這樣一個事實:在維和人員派遣問題上,聯合國似乎容易受到勒索。

一位聯合國消息人士對此表示同意:即使是面對最輕微的批評暗示,聯合國主要部隊派遣國之一孟加拉國的官員也會威脅撤軍。截至今年3月,大約有6000名孟加拉國維和人員被部署在全球各地。

然而,目前尚不清楚孟加拉國是否真的會將威脅付諸行動,從而失去參與聯合國任務的機會 – 而聯合國維和任務不論對於被派遣的個人和派遣國來說都是有利可圖的。

據政府官員稱,孟加拉國在過去23年裡獲取資金超過25億美元。維和人員的個人薪水也比其在本國能賺取的要高。

聯合國維和發言人否認了聯合國容易受到威脅的說法:“目前最大的派遣國所派出人員還不到65000名維和人員的10%。因此,沒有哪個派遣國能夠通過撤軍來威脅維和部隊的行動力。”

聯合國似乎無能為力

吉爾莫認為,聯合國對現況似乎無能無力是有原因的。當他還“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大多數聯合國維和人員來自瑞典和愛爾蘭等國。

但隨著上世紀90年代初,冷戰逐漸接近尾聲,維和任務變得愈加致命時,西方國家越來越多地開始從維和行動中撤出軍隊,相較於派軍他們更願意支付費用。

據一位熟悉聯合國運作的西歐國家政治消息人士透露,民主政府必須權衡他們是否能夠承受一定的人員傷亡代價。如果部署到聯合國任務的士兵在執行任務時犧牲,他解釋說道,政府將很快會面臨議會的質詢和調查。

他補充說道,而上述問題都不是像孟加拉國這樣的國家需要處理的問題。同時他承認,聯合國維和任務無論對士兵個人還是對政府充實國庫而言都是有利可圖的。

其結果就是:“聯合國訓練有素、西方化的部隊少之又少。”吉爾莫說道。他的這一說法也得到了聯合國官方數據的支持。如今,前五大維和部隊派遣國分別是是尼泊爾、印度、盧旺達、孟加拉國和巴基斯坦。

吉爾莫說:“維和部隊幾乎永遠是缺人的。”他解釋道,“這就意味著聯合國不能說,好,我們要這支部隊,因為這支部隊的派遣國尊重人權。不好意思,那支部隊我們就不要了。”

聯合國“沒有(不要)這個選項。”

鑑於這種情況,吉爾莫總結道,“如果沒有聯合國維和部隊,成千上萬的人可能會被殺—— 此時你必須兩害相權取其輕 ——相比於成千上萬人會被殺,或許派遣兩三個‘害群之馬’也就是一個不那麼糟糕的選擇了。”

斯裡蘭卡:“逍遙法外到了極致”

弗朗西斯·哈裡森(Frances Harrison)認為這一現象“令人震驚”。她曾是一名駐外記者,後來轉為活動人士,記錄斯裡蘭卡的人權侵犯行為。

哈裡森的筆記本電腦裡有大量顏色編碼的文件夾,存放了照片和證詞,記錄了斯裡蘭卡軍隊和泰米爾猛虎組織(Tamil Tigers)在長達幾十年的殘酷內戰中犯下的暴行。這場內戰最終在2009年以極其慘烈的結局收場。戰爭雙方都犯下了可怕的人權侵犯行為,聯合國稱這些行為可能已構成戰爭罪。

在哈裡森的眾多文件中,有一張稍顯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一群斯裡蘭卡軍官在大雨中撐著彩色的大傘,俯視著面前幾十具鋪在防水布上的屍體。其中有一名軍官用手指著屍體。

他的名字叫沙文德拉·席爾瓦(Shavendra Silva)。

據美國國務院稱,席爾瓦指揮的第58師犯下了“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即法外處決”。美國國務院於2020年2月對席爾瓦實施了制裁,罪名是在內戰中犯下了戰爭罪。

2019年,斯裡蘭卡晉升席爾瓦為陸軍司令。國際社會,包括聯合國自己的人權機構在內均發出了強烈抗議,隨後聯合國維和行動部宣布,未來將暫停對斯裡蘭卡軍隊進行維和任務部署,除非“暫停部署會對聯合國行動造成重大風險”。

然而聯合國發布的數據顯示,2019年,斯裡蘭卡向聯合國維和任務派出了687名維和人員。在席爾瓦被任命為陸軍司令一年後,斯裡蘭卡仍然派遣了超過665名士兵。

聯合國維和事務部發言人在書面回應中解釋說,“暫停派遣將對聯合國維和行動造成重大風險,因此對這些派遣部隊予以例外處理,同時繼續對現有的部署進行審查。”

這很顯然與他先前的說法相反,即沒有任何一個派遣國可以通過撤軍來破壞維和行動。

就像這些照片所記錄的場景,沙文德拉·席爾瓦,身著掛滿勳章的制服,經常是那個為藍盔部隊(聯合國維和部隊)送行的人。

“你能想象對於內戰的受害者,對於暴行的受害者來說,看到這種場景是什麼感覺嗎?”哈裡森問道,她的憤怒顯而易見。“這完全是逍遙法外,但沒有人做任何事情來改變這種情況。”

多年來,哈裡森一直向聯合國和其他機構發出警告,個別斯裡蘭卡士兵可能涉嫌犯下戰爭罪,但仍被派遣為維和人員。

2019年,哈裡森曾向聯合國就一名即將被派遣到馬裡維和部隊擔任特遣隊連長的軍官發出警告。

然而聯合國似乎沒有認真對待她的警告 —— 就在哈裡森發出警告的幾天後,一張照片顯示該軍官出現在機場,頭戴聯合國藍色貝雷帽,雙手與陸軍司令沙文德拉·席爾瓦緊握在一起。

並且研究顯示,直到2021年,該軍官仍然駐扎在馬裡。

哈裡森說,她的警告直接“被忽視了”。

聯合國維和事務部發言人書面回復德國之聲、Netra News和《南德意志報》,稱已“認真對待這些指控”。但 “當時沒有發現任何可靠信息能夠作為可以采信的理由相信該人可能犯有侵犯人權行為。”

“沒人關心孟加拉國都在派遣誰”

調查表明這樣一件事:在選擇部隊時,聯合國維和行動部通常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它必須接受已知在某些情況下可能犯有虐待的部隊,或者在面對派遣國威脅撤軍時,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確保維和任務得以進行 – 即保護地球上最弱勢的群體。

一位來自西歐國家的政治消息人士總結道,鑑於聯合國任務執行人員普遍短缺,沒有人真正在乎孟加拉國派遣了誰。而且,他補充說道,像孟加拉國這樣軍事化國家的軍隊通常都訓練有素。

在孟加拉國首都達卡附近的聯合國訓練基地,一位將軍在一次內容事先經過精心安排、問題預先經過審查批准的訪問中告訴德國之聲,這就是為什麼孟加拉國實際上在計劃擴大向聯合國維和部隊派遣軍隊的力度。

他說道,這表明“他們是多麼地重視我們。”說此話時,一旁正站著一名新聞官員。

當然,他指的“他們”是聯合國。

當調查人員向報道中提及的個別官員以及孟加拉國和斯裡蘭卡政府展示調查結果時,對方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聯合國維和行動部則強調,“絕大多數部隊表現良好,盡管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在具有挑戰性的環境中,以有限的資源開展行動的。”

© 2024年德國之聲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如無德國之聲特別授權,不得擅自使用。任何不當行為都將導致追償,並受到刑事追究。

作者: Naomi Conrad, Arafatul Islam, Birgitta Schül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