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馬勒伴奏

愛情占卜 ⊙圖/黛安
愛情占卜 ⊙圖/黛安

年度最後一場音樂講座,主角是馬勒。老師意味深長的說:「這個三段體的慢板,年輕人聽來或許充滿夜闌人靜的美感;在稍有風霜的人,就是夜深忽夢少年事了。」我不禁會心一笑。

冬季的北海岸,露天咖啡座。天色陰沉,向晚的潮水在寒氣中有韻律的一呼一吸。三個畢業二十年的大學同窗在此相會—我是從中部上來的,另外一位來自海外,定居台北的「大哥」負責駕車。「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在短暫的一夢、一驚之際,別後種種,已難細述。於是,我們決定各自說一件近來的事。

大哥說,半年以前,剛處理完兄長的後事。年近五十的兄長,結婚多年,育有一雙子女。那一天忽然獨自駕汽車上山,在樹林裡發動引擎,吸入廢氣自殺。遺體發現後,警方知會家屬。不忍心年邁的雙親跋涉,大哥獨自隨員警上山。這是一趟呼喚靈魂的旅程,然而靈魂早已棄守,腐敗的身軀爬滿了蠕動的蛆。嫂子帶走子女,從此遠引。哀哀欲絕的老人,遭受喪子別孫之痛,促使大哥決定勉力求一個試管嬰孩。在年逾不惑的時刻,這一條生路,並不比死者所選擇的那一途容易。一方面勞其筋骨,夫妻倆不畏奔波,遍訪名醫;一方面苦其心志,忍耐著藥物、針劑帶來的煎熬,除了費去金錢無數,並且過程顛簸,像坐上了一艘未曾命名的海舟。大哥自青年時代起,飽受躁鬱症和先天性糖尿病折騰,我見過他苦楚難堪的樣子,此刻娓娓道來家事,卻顯得十分平靜。

遠道而來的朋友,說了一件關於鈕扣的事。自幼遭遇雙親仳離的他,在母親照顧下長大。成年後,因為學業和工作的關係,他輾轉海外,母子倆長期聚少離多。今年夏天,母親飛過歐亞大陸去看他。他領著母親同遊英格蘭西南角的小鎮,沒想到母親無意留連濱海美景,卻迷上了候車站邊上的一爿小店。做了一輩子手工洋裁的母親,對店裡的各色鈕扣愛不釋手,當下採購了好多。返國以後,這些別致的小玩意兒大受主顧客青睞,母親央求兒子為她補貨。從此,這個在海外教書的兒子,定期光顧那家濱海小店,為遠在地球另一端的母親挑選鈕扣,這就是他目前所維繫的家庭生活。說完他嘴角一揚,露出溫柔又無奈的微笑。我建議他,寫個小說吧,就叫做〈鈕扣〉。我是真心的。想像那一批又一批飄洋過海的、沉甸甸的鈕扣,也許是負擔,也必然負載著情感。這位像鳥一樣飛去老遠的朋友,在長長短短的旅程中,給我寄來各大城市的明信片,在不同的旅館和咖啡館,寫下他如寄的生活。

回母校高中任教的我,生活相對的平淡。我說起一個下班的黃昏,機車照例的駛上陸橋時,卻在最高處堵住了。從高處眺望,多紛歧的大馬路口車潮洶湧,西天一輪血紅的落日臨照人間。恍惚之中,我成了宇宙的孤兒,眼前紅塵滾滾,而我忘記自己究竟是誰?置身何處、將歸何方?

北海岸的黑夜降臨前,三個老朋友以大海為背景留下了合影。如今每逢我凝視影中人,當日的話語依稀在耳邊,背景音樂漸漸的浮現,是馬勒第四號慢板中那傳響不絕的、深夜的遠鐘。

周末上午九點,台中市後火車站還籠在酣夢中。灰撲撲的店鋪,家家門戶緊掩,一派潦倒不情願醒來的表情。和久違的朋友約了見面,倆人穿街走巷,遍尋不著適合坐下來談天的地方。忽然福至心靈,我們信步走進映入眼簾的小學。好一片幽靜!校園散發著假日特有的清新,榕蔭下樸拙的木造桌椅,正是好所在。

幾年不見,朋友的神情依舊,而髮鬢飛霜。從事電信工程的他輕輕抱怨,眼前的案子很棘手,拖拖拉拉好幾年,客戶們意見紛歧,壓力很大。幸而他的家庭生活安穩,對基督的信仰很堅定。我們相識多年。年輕時一起爬過山、划過船、看過阿莫多瓦的電影。後來他交往女友,結了婚。我們仍是朋友。直到今天,才聽他說起初戀的故事。

東石高中二年級的時候,五十多歲的父親突然中風。他休了學,一面照料父親,一面打工還債。一年後復學,深知讀書的機會得來不易,拚了命準備考大學。每天通勤上下學途中,他逐漸注意到同一個時段走向車站的女孩。於是放學後,他開始等她,慢吞吞的跟在她後頭,但始終說不上話。日子久了,大約是從談論課業開始的吧,逐漸有了交流。但是雙方家裡都反對,女孩的姊姊甚至在倆人相會時將妹妹強行帶走。他們只能偷偷地見面。就這樣,直到他考取中部的大學,女孩落榜上台北補習,彼此仍然連繫著。一天,女孩很誠意的邀請他來家裡坐,當著母親的面,鄭重的告訴他,她有男友了。

「大學期間,難道不曾另外結交女友嗎?」我不禁問道。他的回答總也那麼淡然:「我們鄉下孩子,一切以課業為重。」愛情並非通往天堂之門。然後他考取了台大電機研究所。

馬勒交響曲第四號第四樂章〈天堂的生活〉,取材自德國中世紀反映下層人民生活的歌謠集〈兒童的神奇號角〉。樂章描繪了天國的情景。豎琴撥弄,宛如來自遠方的微風;管弦熱烈華麗,色彩繽紛,奏出天堂式的搖擺。誰能想到,這一切全出自貧窮的想像?朋友那默默尾隨女孩走向車站的身影,以及後來發憤考上台大的意志,彷彿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馬勒,在樂章末了製造突強,天堂之門霍然開啟。

以下是我和F見面時,她向我說起的。

「我們曾經是一對師生,初相識時,我七歲,他三十九。每次聽李泰祥、許景淳合唱的〈相遇〉,我都心有戚戚焉。二十五年後再相逢,我只聽許景淳的〈歲月與酒〉,每晚直聽到夜深。

印象中的他是一位充滿活力的國文老師,後來的主任、校長等經歷,都和我的記憶不相干。他對我說起當年的事,比如葛樂禮颱風重創校園後的重整事宜,以及曾經喧鬧一時的那起校園暴動。缺乏歷練的我,分不清楚對他而言,哪些是鍛鍊、哪些是消耗,只知道其中有無數的觥籌交錯、周旋應酬。如今,他從教育界完全退下來了,生著病,息交絕遊。好不容易恢復了駕車的能力,重獲自由。老師問我:「當年妳寫了那麼多的文字給我,難道從沒想過對我心理造成什麼影響?」我搖頭。老師保存了我寫在試卷上的文章,而我像記日記般寫了更多的信。十七、八歲的年紀,只管將滿腔發酵的生活感受任性的傾注,哪裡想到這是在撥動對方的心弦?而老師秉性堅強,從未回應我隻字片語,我在寂寞之餘考取了大學。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而當時我並不知道。

歸途中,老師抽出駕駛方向盤的右手握住我。窗外一部機車呼嘯而過,後座的女孩緊攬著騎士的腰身,風衣鼓脹,長髮飛揚。有年紀的人不像那樣。

翻閱老師給的書,我斷斷續續的讀著:

中年人的戀情多半是不倫之愛。的確,不倫是違反了一般道德,但一般道德並不必然比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情感更合乎人道。……

問題不在於雙方發展至怎樣的程度,而在於愛是否純潔。……

不倫之戀的實踐者往往就是瞬間美學的擁抱者。……

無論哪一方死了,都無法正式通知對方,倆人可說是被排除在時間與生命之外。這樣的感情,是一種『夢幻的生活』。

彷彿為了印證這個說法,不久之後,老師完全失去了音訊。」

回頭的代價不輕。我說F,許景淳的歌聲雖美,終是過去的回憶,還是聽馬勒的慢板吧!夜深沉,雙簧管的韻律如燭光搖曳,然後巴松管加入,繼之以弦樂不絕如縷的呼喚…。

馬勒的慢板是古典音樂史上的「孤本」,無可比擬,舉世無雙。

這幾年相見的朋友,似乎都給時間暈染上濃淡不一的深沉色彩。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所吐露的實事,那獨特的意義和情感,不正就是每個人一生中的孤本?如此貴重、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