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之間/閔長富

閔長富

在同濟醫院的住院房內,不需互相介紹,只要看一眼床頭上的插片,便知患者的姓氏名為了。同住一室,幾天下來,已有所瞭解。同室的三人患的同一個毛病,同病相憐的女患者住在同一個病房,是三個不同身份的上海人,置身於一個陌生的空間,聞著醫院裏不可回避的一股說不清、刺鼻的,究竟是蘇來水還是福馬林的味道,享受三種不同待遇的醫保,同樣有三種不同的心態。

甲是21號病床,病床在靠窗的位置,是上海人,74歲,是上海某企業的退休職工,她說她的醫保能報銷92%。

乙是22號病床,出生在上海,是共和國的同齡人,69年下鄉插隊,退休後又返城了,是新上海人,她是用的幫困醫保,所花醫藥費用先到自己原來的醫保地去報銷,原醫保地不報的再回到上海按幫困醫保規定報銷。

丙是23號床位,是四川人,50多歲,儘管在上海打工有20多年了,可上海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四川當地農村的農保,所有醫藥費只能報銷30%。

21號床的上海老奶奶,頭髮已花白,身軀也有些佝僂,但她的話特多,說得最多的是她是上海人,說話的口氣總是比鄉下人高人一等,引以她驕傲的是她的女兒就在這家醫院上班,她女兒原來好像是護士,現在在醫院工會工作,其他患者住院都要預交2-3萬元押金,而她不要交,“我兒女在這個醫院呢,我們上海人醫保待遇好,你們鄉窩寧(滬語:鄉下人)……”她那嘴總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她有一種炫耀的欲望,意思他們上海待遇好、她女兒能幹……優越感滿滿,瞧不起外地人的腔調,讓人有莫名的煩躁,甚至反感。她作陪的老伴是個老實巴交的老頭,總勸她別說了,歇會兒吧,可她依舊“說”個不停。

21號床對22號床說“同一個鄉窩寧(鄉下人)有什麼好談的”,她想拉22床為她的“同盟軍”,可22號床聽不慣21床的“嘮嗦”,心裏是不同意21號床的說法的,不過,沒有說出口罷了。

醫院病房如同社會萬花筒,呈現人間百態。友人之間的關係是互動的,不是單向的,病友之間雖然相處時間短暫,其實交流也是雙向的。

21號床的言行自然會引起22號、23號病友的反感。不過嘴上不說巴了,很自然地就冷淡、疏遠了21號床。

那天,夜,格外寂靜。病房內的燈都熄了,唯有過道亮一小盞昏黃的燈。突然傳來窸窸窣窣地響聲,22號透過微弱的光線一看,是21號起來了,大概是想喝水,可她摸摸自己的熱水瓶是空的,歎了一口氣,又艱難地躺下了。那個就在這個醫院工作的“能幹的女兒”好像從來沒有來陪過床,或者端個茶送個水的,一天下來,似乎連個電話都沒有。22號儘管身上疼,也不去多想什麼,還是堅持起來,從自己床頭水瓶內為21號倒了一杯水。是緣份才能住到一個病房的,不去計較她鄙視鄉下人,寬容那種“瞧不起的眼光”和“語言”,看著她那麼艱難、痛苦能不搭把手嗎?!

22號床實際也是上海人,但,她到底是在幾十年前離開上海下鄉插隊,在鄉下呆過幾十年,退休後又回到上海的,她沒有忘記那鄉下泥土的芬香,是鄉下的水滋潤了她那顆心,使她對鄉下人有同情感,不欺視鄉下人,她將23號當著自己姐妹一樣,真誠地交心,23號床的手機欠費了,22號的手機給她用,因為23號不會手機充錢,22號自己也不會充值,她讓她的女兒為23號充了30元錢,以解通訊斷檔的難處。23號床儘管對城裏人心存芥蒂,但,對22號的熱心,23號像吃了一顆大白兔奶糖,味蕾在不停地跳動,心裏甜滋滋的。人與人之間總是一顆心去溫暖另一顆心的,面對四周蒼白的牆,23床心中曾經的落寞與惆悵,被22床的行為驅散,讓病房這個“生命的驛站”的悲涼立馬有了溫暖,使她那顆驚恐的心得到了舒解。22號床的行動嬴得了23號床的信任,她對22號另眼相待了,出院告別時22號、23號互相加了微信。

23號川妹子,已經在上海20多年了。20多年前她身揣3000元到上海這座陌生的城市闖蕩,先是做拖鞋生意,一雙鞋子能賺2元錢,在馬路邊搭個棚子或者擺個地攤就能賣,很方便,也沒人管。後來又做麻辣湯生意,那苦是沒法說的,早上2、3點鐘就起來了,晚上11、12點才睡,但,苦到錢,有勁苦,一天進帳3、4千呢,那是她在上海掘的第一桶金。可是後來不行了,城市管理嚴了,隔三差五的有人來檢查,工商、城管、衛生等川流不息地上門“找麻煩”,麻辣湯的生意無法做了,只得關門歇業。二十多年她無數次往返於城市與鄉村,身份定位隨著往返而轉換的她,如今在做鐘點工,她的老公和兒子在上海送外賣,後悔的是當年沒有在上海買套房子,現在一家人還是租住在一間很小的租房裏,在上海這麼長時間,為上海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也作出了不少貢獻,可在上海卻沒有留下根,自己在骨子裏還是個農民,融入不了這座城市,這裏沒有她的家,還是在四川老家建了三間四層樓的房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結婚成家了,現在她在上海苦錢是為第三代讀書、買房子,她知道遲早她還得回到那個山區。在病房內,她那內斂的目光掠過兩個陌生的面孔,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理小心地與素不相識的兩個病友相處,尤其是在21床面前,難免有一種不是上海人的自卑和那種不甘。

出院後,微信為病友之間建立了聯繫,2019年6月18日四川宜賓長寧地震,22號立馬發微信給23號,詢問地震區離他們家鄉多遠,對她的家鄉、家人有沒有影響,家人安全嗎?

人與人之間密碼解開的方法有多種,他們是因病相識,因住院相交,雖然出院分手了,但,還有網線在連著,平素總是網上互相問候、聊聊天,以這種方式病友之情在延續。

如今,22號和23號床與21號床有沒有聯繫不得而知,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今天的“大上海”,無論從地域意義,還是思想文化、行為方式上,都在不斷更新擴容。“何為上海人?”難以一言定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海納百川的上海、上海人,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一定會以更加開放的姿態,創造前所未有的輝煌,而那些外地在上海的人能否在打開他們的眼界的同時,拓展對上海的理解、糾正對上海的偏見、打破對上海的迷思,構築他們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