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的舞者／吳發獎

吳發獎

在清水鎮，瘸腿的舞者絕對算得上是一大奇景。

這舞者姓林。大家都叫他林瘸子。阿婆說過，他那走路的姿勢跟我家那瘸腿的鴨子有得一拼。哪怕後來林瘸子通過鍛煉走路穩了許多，他依舊被叫做林瘸子。林瘸子怎麼會瘸腿呢？那是一場意外導致的。當然，他的瘸腿也和很多事扯上了關係。

阿婆是林瘸子的房東。

集市日。阿婆賣蔬菜。一個外鄉人看著阿婆，問道：“你這菜看著不怎麼新鮮啊？”阿婆嚷道：“大清早的，你是沒睡醒說胡話呢。”“你賣菜怎麼還一瘸一拐的？”外鄉人疑惑。阿婆將扶著腿的手一松道：“姑奶奶腿瘸！”

“腿瘸——”一個瘦高個忽地把腦袋湊上來。

阿婆向這個有點陌生的人問道：“你也腿瘸？”

瘦高個舉起一張紙晃了晃：“舞蹈班招生，包教包會。如果無效——”

“也學我家鴨子走路？”

瘦高個一愣：“你怎麼罵人？”

“我這腿瘸了好些年了。之前有個舉著牌子的人，也說什麼舞蹈班，包教包會。他還指著我家鴨子發誓，教不好就跟鴨子學。”

“他那是自討沒趣。但今天，我林某也要如此發誓。”

瘦高個還真有兩下子，阿婆的腿在他的指導下似乎真的有了好轉。這時，阿婆問清楚了，瘦高個就是林瘸子。林瘸子之前在大城市開舞蹈班。那年，一場意外讓他的腿受了傷，舞蹈班也開不下去了，他就回到了清水鎮。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林瘸子苦笑：“不說了。”

“那時候，你跳舞可好看了，那身姿，差點晃花了我的眼。現在怎麼瘸了呢？”

“這不還有一條好腿嘛。”林瘸子抬了抬腿。果真，阿婆從他的動作裏看到了他僅剩的那點靈活，便笑道：“留著這條腿生小瘸腿吧。”

阿婆很感激林瘸子，便將一間空房給了林瘸子。林瘸子找了個牌子寫上：瘸腿舞蹈。但來學舞的人不多。

林瘸子納悶：“大家都不想學跳舞？”

阿婆歎道：“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哪還有閒錢和心思學跳舞啊？”

“房租我也不好意思跟阿婆說。”

“我曉得，就算往你肚子裏掏，也掏不出一個子兒。”

這年冬天，清水鎮來了一群大兵。

林瘸子倚在門口看熱鬧。突然，一個長槍走到林瘸子跟前，問道：“你是舞者？”

林瘸子則問：“學、學跳舞？”

“你是不是舞者——”長槍見林瘸子點點頭，便接著說：“跟我走一趟。”林瘸子隨長槍進了軍營。他被帶到長官跟前。長官打量他兩眼道：“像個舞者”。長官便把一張紙遞給林瘸子，“照上面的話說給我夫人聽。”林瘸子接過紙一看，原來是一份病歷診斷書。他忙說：“我只教跳舞。你拿的又是西醫的診斷書，我也不看西醫。”“沒聽明白？你只管說給我夫人聽——”長官拉長腔調。林瘸子想再張嘴，但這次沒把話說出來。

一只長槍戳著林瘸子的腦門。

林瘸子哆嗦。

長官說：“我夫人只信中醫。哪怕我請來省城最好的西醫給她看病，她也不信。”

林瘸子哦一聲。

“這事辦妥了，賞你一筆大錢。”

林瘸子被帶到長官夫人身旁。他眼珠溜了溜，說：“抬腿，我看看舞姿。”

“看、看舞姿……”

“林某只會教跳舞。”

林瘸子被拖到屋子外。長官嚷道：“你嘴裏好像還有一條好腿。老子幫你把這條腿也廢了！”

林瘸子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看到林瘸子最後一條好腿也瘸了，街坊才驀然明白，林瘸子原先能跳舞的腿，也該是有故事吧。街坊跟他開玩笑：“說說來聽吧，賞你幾個饅頭。”

林瘸子摸摸肚子，扭頭走了。

解放後，清水鎮來了工作隊。

林瘸子正在一街坊家教跳舞，阿嬸匆匆跑來嚷道：“快回快回，一個衣服上掛四個口袋的幹部找你！”他趕回店裏，進門便看到一個戴帽子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見林瘸子，歡喜地說：“終於見到你！”

林瘸子愣愣地：“你是——”

“瞧瞧！”中年人把帽子一脫，露出光頭。林瘸子驚喜地：“沒毛李！”

對方點點頭。

當日，林瘸子那瘸了的腿，終於有了一個說法。

原來，沒毛李是大城市一劇場工作人員，曾在林瘸子的舞蹈班學過舞。這天黃昏，沒毛李一頭竄進舞蹈教室。林瘸子還沒問話，就聽到街上響起槍聲。林瘸子看到沒毛李右臂正在流血，當即明白怎麼回事，說：“快，藏到閣樓！”接著，林瘸子想關店門。但幾個特務沖進屋子，問道：“看見共黨分子沒有？”林瘸子趕緊搖頭。這時，特務發現地上有血跡。林瘸子稱，它是剛才舞蹈學員不小心弄在地上的。特務搜查一遍，即便沒發現沒毛李，仍是拷打林瘸子。特務說：“你不說實話，腿上長再多的好腿，老子也要一條一條將它打斷。除非你交出共黨分子。”很快，林瘸子滿腿是血，卻仍是搖頭，最後昏死過去。特務一無所獲，又見地上有一些血漬，便悻悻離去。到了半夜，沒毛李才把林瘸子弄醒。這時，林瘸子發現自己的好腿也瘸了。

沒毛李跟林瘸子說道：“我曉得你老家就在清水鎮。南下時，我特意申請來清水鎮，想找到你見一面。”

“差點這一面也見不上了。”林瘸子便把最後一條腿失去的事說了一遍。沒毛李想安慰林瘸子幾句。但林瘸子說：“我不後悔。反正，他們的日子也長不了。”

“你早看出道道來了？”

“在他們跟前，說實話，不說實話，我腿都被打斷，這種威風哪會耍得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