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語

一個人的假面舞會   圖/黛安
一個人的假面舞會 圖/黛安

幸福是閃閃的淚光。

辛教士的英文名字是LILY,她在上世紀六○年代遠從西德來台,遍訪貧瘠的山地偏鄉,像台灣山區常見的百合植物,以堅毅的信心,將視力缺陷,伴隨自閉或聽力或智能不足多障學童帶出學習,當時許多學童父母們顧生計,整日關在家,甚至蹲坐馬桶,又生怕外國人撈走殘兒賣掉?她用完全融入當地的台語溝通,盲童須學會生活自理並在愛的陪伴中成長……

還記得應徵助理時,校長和辛教士確認我對多障盲童沒有上輩子做壞事的因果報應偏見;也不會以為接觸會傳染;家人更不會因此斷絕親情關係,儘管沒有任何特教背景,他們還是信任且安心的雙手將特教助理聘書交給我。

幸福是彼此依附存在,她是我們的督導,而多障生們是四瓣葉片的幸運草,依偎宿舍姐姐和教師們,我們依循辛教士嚴謹生活態度和醫護觀念教導,越努力就會越接近幸福。

多障學童不論三歲、五歲、七歲,甚至十二歲,進學校的第一件事是拿掉尿布。

我們最常彈奏的是月光練習曲。

那時,我們還是進修部中文系、會計系、社會系的學生,下班後,助理教師們到大學進修,帶盲童上課,教授竟無發現;我們不畏白天辛苦,不畏擾亂清眠,帶回賃住所,當時受辛教士啟發,各自在深黑的夜訓練盲童如廁。

「三條不夠,今晚多帶五條內褲。」

「不夠,辛教士一晚用十四條?」

「不行,用光了,宿舍姐姐還得換?」

「早上,我很得意整夜沒尿床,不想還好,一想,馬上給我直接尿下去?」

「早晨,換洗床單時,誰誰誰還旁邊嗚嗚說餅乾餅乾?對不對?」順手抱住盲童揉頭搓臉。

「早晨,才清洗床單被單的尿液味,不知回去乾了沒?」助理丟出訊息。

有時,我們還十分困倦,和黑暗同框睡死了,天光微微,發現盲童尿床,慌忙洗被單,又趕赴七點二十分。但我們總是不退縮,樂此不疲,想著隔天再加訓練,直到盲童能在夜半有尿意時,睡意矇矓能自行起身,走進廁所,站在馬桶前準確湧泉解放,且不是亂灑,再摸黑回床,這才算真正幫助他們脫離尿布。

在黑暗中,我們進行對弱勢的陪伴與實踐特教精神。

那些年,我在惠明學校上班,每天曙光初露,總是趕赴七點二十分的班。

從校門口衝進去,在彩繪玻璃木窗教堂前的水泥地,總見盲生探索或迷途的身影。他們雙臂前探,腳步輕盈,鬆脆響聲是踩踏了卷心枯葉;若身體本能停住,腳步落差在水泥與草地沿邊,猶豫,再往前就會撞進老榕爺爺捋著長長鬍鬚的懷裏;這時,他們會豎起耳朵,往琴聲流洩的方向,重新定向,憑敏銳的聽力,跨步前進。若立在原地低頭,如迷途小鹿,他們依然專注聆聽,咔嚓咔嚓是修剪樹葉聲、咻咻是風帶落葉聲、啁啾是雀鳥喧嘩聲,終於以鞋音辨人,「辛教士早!」往院宿路過的辛教士伸手牽起他們的小手,領到教堂台階前,放手。

二棟院宿分別是磨石子外牆的二層樓建築的男女盲童宿舍,中間是餐廳,當我將木紗門推開瞬間,拱形格子木窗灑進天光,寢室中間黑暗深長的磨石子地板長廊,浮現打臘的亮光,而室內此起彼落,像鳥在天光乍明時喃喃的細碎聲,響在各處,早,早,「早」喊給自己也喊給別人聽。

當時,我走到K童床邊,「妹妹醒來了」,她蒙著臉,碎唸著「不可以玩水」,突然,枕頭隨手扔出,發出「又在玩水?不可以玩水」的重複語彙,而且大聲亂嚷,拉頭髮、扯睡衣,爆哭,拍擊木板床;現場不知誰拋出「又在愛生氣?」的話語像助長氣燄,更猛力搥木板床,我撿回枕頭,妹妹再次丟開,順手後母式的捏人,瞬間,手臂烏青,我只能怔怔,立在原地,其他教師搖手示意枕頭不可遞給妹妹。

這時,長髮垂至腰間的宿舍姐姐像從雲朵飛出,「怎麼沒叫?」「媽媽。」她隨即攬著K童雙手繞在自己的腰際,唱唱跳跳著「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轉數圈後,她嘴裏喊好棒喔,腮邊還滴著淚,我立刻上前接手,為妹妹換上白色制服和藍色制服裙,盥洗,快速帶進禮拜堂會場,小學部盲生正在背誦聖經金句橋段,總算趕上聖歌盈耳的早禮拜。

宿舍姐姐是上帝用雲朵剪裁的美麗天使,派遣她們來看顧這群弱勢又多重障礙的孩童,她們五官輪廓深秀,來自雲霧繚繞的原住民部落,豐年祭時,她們會回到屋內釀小米酒,屋外堆曬著小米的僻遠山村,歌聲嘹亮唱著部落的族調。

而在學校,我總見她們挽起袖管,舞著抹布,提著拖把打掃;夏天餐桌有顆顆灼灼的荔枝,也是宿舍姐姐在操場後的果園爬梯剪摘來的愛心;而當我下班,她們緊湊地為孩童洗浴,陪伴晚作息,夜間輪值當舍監,持續守護到清晨透明的露水喚醒每株幸運的酢漿小花。

稍後,辛教士對我說K童早晨起床脾氣,應是水腦組織擠壓,癲癇放電所導致,「原本醫生講活到九歲,咱好好照顧,怹今年十五歲,要記得天天按摩雙腳,很緊,無法伸直。」辛教士平平低沉的台語外國腔,和善的眼神,流露憐憫與不捨。

進教室後,我先將K童安置在地毯區躺下,鬆鬆ㄑ型的緊繃膝蓋按摩,並強化其他多障學童不熟稔的毛巾擰乾、扣裙釦、如廁步驟與清潔等生活自理。

下課鐘聲響,我按下錄音機PLAY鍵,「虹彩妹妹嗯唉喲,長得好那麼嗯唉喲...」,接著「昨天我打從你門前過 ,你正提著水桶往外潑,潑在我的皮鞋上...」K童自嗨地沉浸在拍拍手裡,興奮讚美好棒喔!上課鐘響,當我按下STOP鍵,K童又唸起「莫玩水,莫玩水」,猛拍桌面,推倒椅子,哭躺在教室地板,嚎啕聲傳遍整個多障教學館,迴盪內庭,同班盲童循聲靠近,被擰,也啊一聲,倒退數步,摀著耳朵,其他老師跑來關切,最後以哄唱童謠收場。

飯後,回寢室,木紗門才推開,K童瞬間脾氣上來,癲癇發作,也或者是腦部放電?莫玩水,啪啪啪,這回,木門上的玻璃碎裂,接著仰躺在磨石地板哭鬧,撕裂白色制服,聲波快掀飛屋頂,宿舍姐姐聽到,走過來詢問,像媽媽哄著愛哭的孩童,而我,又尷尬立在原地。

午休,我無心休息,跑去請益有無其他制伏壞脾氣的招數。

得知曾有位青春期多障盲生屢次揪住教師頭髮,猛撞牆,攻擊,後來有位老師脫下鞋,著絲襪,躡手躡足,持棍狠狠往盲生抽打一下,疾速輕溜出教室,倒致這位多障盲生在課桌椅間憤怒暴走,前後左右,衝撞數次。

這招數當然不合適,不知到底該如何,我束手無策。

中午,全校師生一塊用膳,廚工煮出教師輪流開出的菜單,宿舍姐姐分工擦拭桌凳,合作擺將白飯、菜餚、湯;進入餐廳,空氣瀰漫著白米香甜味和熱騰菜香,瞬間肚子叫餓起來。

當時教師們習慣將鐵餐盤格裏的飯菜拌一拌,像吃滷肉飯般攪拌,「菜飯全攪在一起像在吃潘。伊看嘸,恁要牽伊的手拿湯匙,照餐盤格子舀取菜餚,送進嘴巴,怹可以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伊需要學習分辨每種食物的特殊香味;煎排骨、紅蘿蔔炒肉絲、菜脯蛋、炒高麗菜,不同款食物有不同味道。」辛教士這樣解釋。

有段時間,盲童喝完湯,離開嘴脣,湯碗捧著,突然直接墜落桌面或地上,砰、砰,殘湯四濺。多次,多起,多處,如小炸彈引爆,盲童嘻笑大人們在旁斥責,留下刻板劣童的印象。

「伊目睭看嘸,喝完湯,大人收走。久來,湯喝完,慣習把手放開,以為有人接走湯碗。大人不對,應該等待盲童放下湯碗,再收走。」辛教士客觀敏銳地說出癥結,原來我們需要更多的等待。

當用餐時間已過,盲童紛紛回宿,仍有零星教師陪在多障盲童身側,靜靜等待他們咀嚼完最後一口。

每周二、四午休後,是戶外散步的自然感官體驗。

浩浩蕩蕩,大手牽小手,多障部師生與來自東海、逢甲等志工從校門出發,走在大雅鄉鎮的平坦柏油路,他們看不見遠處的大度山、藍天,也看不見秋冬春夏不同時序景致變化,但風速溫度濕度是可感的;他們看不見經過的大型廠區,但器械輪軋聲、機械黑油味卻是隱隱可聞可嗅到的;他們也看不見近處禾草稻浪,綠野田疇,但雨後陽光熟盈氣味,應能感受到的;「帶囝仔出外散步喔...」老嫗閒坐瓜棚下,我們親切點頭示意回應。

走約一、二公里遠,找個廟宇前空地,充滿細微梵音與焚香氣味;有時是一叢叢大樹所在,在樹底下,大伙散坐歇息喝水。我們總愛捏捏孩童的小臉,或抱抱惜惜他們。「現在很古錐,如果大漢,只想找別人抱抱,會嚇到他人。」辛教士溫和的提醒事態嚴重後果。

多重障礙學童對我們而言是什麼?

「讓我們有機會可以種植福田。」老師們這樣回答我。

而K童撕裂領口的那天,我留宿。

牽著妹妹往操場草坪散步,午後光線亮麗刺眼,她屈膝雙腳走在遍地柔軟的草地,是腿酸不想走了?一朵怒氣的烏雲又籠罩在我們上方,她碎唸著莫玩水咒語,她伸手捏,我退步閃;像大BABY一樣K童順勢仰臥在綠色草地,眼珠子轉動,淚眼汪汪,手指盡情拔扯細草,我心一橫,任由她撒野亂嚷,不知是熱汗飆洩暴戾之氣,還是微風掠過吹熄怒火,漸漸,嚎夠了,啕完了,一株四葉幸運草在發光的綠意草地,燠熱又溼涼土壤氣息,微微顫抖,「不要隨便生氣,好不好?」「好。」我傾身撫觸額前濕透的瀏海,她漸漸安靜下來。

不久,大伙循原路或另擇一條路迤邐回返校園,盲童們早已被陽光烙印得紅咚咚,解散後隨意坐在院宿或教堂幸福水泥台階,K童也和大伙飲冰牛奶,咕嚕咕嚕,舌尖玩著瓶口,滴滴吸吮,午後幸福滋味,透心涼。

當彩霞神祕隱退,下班時,我們這群助理,踩著輕鬆的步伐,隨意取下繫馬尾的蝴蝶結髮飾,或直或捲的長髮飄逸線條,彼此凝視陽光下的自然妝,如窺探彼此青春祕密的小圓鏡,紅蜜蜜脣色,美麗的驚奇發現。「哇,今天塗口紅啊!」「那是護脣膏。」原來青春水漾,小小一支口紅就能搞定。

那次,走在水泥地,樹叢直迸出數朵朱槿,燦爛吐蕊,辛教士正迎面走向前來,總是嚴肅的她,難得說「真水」,「辛教士也可放下頭髮。呵。」助理同事說完,瞬間,辛教士嘴角凝結,驚疑:「我不可以這麼做。上帝會生氣。」

時光抹過髮梢,遙想辛教士退休後,應在寧謐的修道院照料年老的修女;前些日子,公視專訪七十餘歲高齡的辛教士在德國身心障礙園區服務的影像畫面,中分、髮髻,深藍色醫護造型依舊,透過畫面,湛藍的眼眸,高鼻,掛著弧形的微笑,流利的台語說著「怹可以做更好的」,LILY花語是深深祝福偉大的愛,無條件的守護,一幕幕當年的回憶,彼此努力,幸福如舌尖顫動二下,歷歷回來。

數日後,輾轉聯繫上辛教士,她回應:

「Thank you, Hsio-Ling, for the article. I just read it. I could cry when I think of all the kids, the school and all my dear friends. I miss you all. Greetings to all who still remember me.

Yes, I still remember Chen Hsio-Ling......」

原來,野百合回眸,和我們都閃著淚光,感動過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