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孤燈

捕捉島上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臉龐。(林青霞攝)
捕捉島上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臉龐。(林青霞攝)
印尼小島上唯一的一盞孤燈。(林青霞攝)
印尼小島上唯一的一盞孤燈。(林青霞攝)
在村落裏蹓躂的小男孩。(林青霞攝)
在村落裏蹓躂的小男孩。(林青霞攝)

在印尼的海上飄蕩了個多月沒靠過岸,我不潛水,又怕曬出黑斑,只偶而在接近黃昏時才下海游泳。每天數星星、望月亮、捕捉晚霞美麗的倩影,夜晚餐後到甲板的長桌上畫人像素描、寫寫文章,即使晚晚到天亮,我也樂此不疲。

印尼正值酷暑,天氣燥熱,我下午多數在船艙裏。一個午後,見女兒和工作人員,拿著大包小包的零食往外衝,我好奇的跟了出去。原來遊艇離岸邊很近,眼前的巨石上站著許多穿著鮮豔汗衫和短褲的孩子,正專注的往我們這邊張望,女兒和孫女們搭著小船把幾大袋的零食送上。孩子們見船上來人是友善的,都把身上的汗衫脫下,揚在空中唱起歌來。不一會兒工夫,咚!咚!咚!巨石上的孩子,像下餃子一樣,一個個往水裏跳,眼前的海水冒著一顆顆黑色的小腦袋,我即刻找手機把這震撼我的畫面拍下來。

小腦袋冒出水面,爬滿遊艇的梯子,個個都興奮的傻笑,大眼珠子巴巴的望著我,由於言語不通,為了表示善意,我又回船艙去搜刮一些吃的給他們。

電路損 政府無暇管

夜晚,甲板上,我跟導遊打聽附近村子的事,他說:「你看對面海岸邊那盞孤燈,這是村子裏唯一的一盞會亮的燈,電路壞了,整個村子都沒有電,政府無暇管。已經五年了,就算有人想幫忙,也要經過很多部門批准,所以作罷。」村民的主食是玉米,他們捕魚、織布、種農作物賴以維生,這些東西拿到鎮上去賣,得到的錢多數買了米和麵粉。至於收入,如果幸運的話一星期有35元美金,一般是18至25元,有時整個月都沒收入。我訝異的說:「那怎麼過日子?」導遊不以為然的說:「Well,他們沒什麼花費,吃飽肚子是可以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一個人只要三件衣服就夠了。」我難以置信的問:「如果沒有電,應該是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視…,那他們晚上做什麼?」導遊笑一笑:「聊天吧。」後來我打聽到,晚上男的織網,女的織布。

我決定第二天上岸去看看,再過一日要開船去別的地方,如果不去就沒有機會了。我把船長手上所有的印尼錢都換了來。

鮮見外地人 不乞討

小船靠岸,有一兩個小孩熱心的過來幫忙拉船,我從裝滿印尼鈔的口袋抽出幾張給他們,我是刻意找機會讓他們有收入,他們愣了一下,顯然之前不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導遊還小聲交代他們別說出去。這裏不是旅遊區,他們很少見到外地來的人,也不會像有些旅遊城市的小孩子,想盡辦法伸手乞討。

女兒們跟我一起上岸,她們提議我在電這方面盡一下力。村長領我們去一個屋子,整間屋子放滿了土黃色像汽油桶一樣的東西,這是供應電用的,他說這個壞了,修理需要一筆大數目,但必須通過很多手續才能做成這件事。我心想,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這也不是即刻能辦得到的事。村長看得出我在想什麼,說能有人關心,他已經很高興了。

小村的街道乾乾淨淨,沒怎麼見到垃圾,即使沒有抽水馬桶,在酷熱的天氣下也聞不到異味。我見到三四歲的小男孩光著身子滿街蹓躂著玩,在屋角和樹下偶而穿梭著小黑豬和幾隻雞,有位老先生在門前做木工,旁邊的婦人正專心的把玉米搗碎,我停下來跟他們閒話家常,老人家一臉祥和的說他的木工是做著玩的,婦人搗碎的玉米是他們主要的糧食。走著走著看到前面一個動人畫面,一位美麗的女子正坐在矮牆上餵奶,身旁依偎著五、六歲的鄰家小女孩。那名女子才十九歲,光著腳丫子,我把我大花袋子裏的白色涼鞋給了她,因為我注意到除了村長這裏幾乎沒有人穿鞋子。不遠處有個教堂,五百多人的村落有一半人信教,星期日就在教堂做禮拜。村長的小女兒坐在階梯上,上衣和褲子顏色鮮豔,兩種不同的花色搭配在一起,卻一點也不俗氣,她頭髮往上梳,樣子俏麗。女孩都是愛美的,我把包裏的珠珠髮夾送給她,她夾在頭頂上,像個小皇冠,村長見我喜歡她,跟我女兒說,讓你媽把她帶走吧。後來知道那天她過九歲生日,禮物還送對了。

我對村民的住所很感興趣,要求參觀他們的房子。這裏人住的都是平房,掀開一家人門口的布簾,一名婦人背對著我們正在織布,我奇怪她怎能在沒有光線的角落工作,我們幾個幫她把織布機拉到有太陽光的地方。旁邊有兩個小房間,一張有床,被褥凌亂,是他們夫妻的臥室,另一個放玉米稈的房間,沒有床,她兒子睡地下。這間房子,除了有織布機,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接著我們又參觀一個較大的住宅,房間裏有一個小小的舊衣櫃,家中有椅子,有暖水瓶,還有土灶子,有個小閣樓堆滿了玉米稈,據說是煮食生火用的,相比之下這家算是富裕的了。

我有了一個新發現,這是以前從來沒聽過沒見過的。有的人家,大門口迎面建立一座或兩座長方形像是大理石做的棺墓,設計得簡單素淨,有米白色,有黑色,看起來很有品味,孩子們都坐在平滑的棺墓上面玩耍。這是村民的習俗,他們相信逝者會保護家人。導遊說他們住得好不好無所謂,但棺墓一定要好。

村裏唯一的學校,有三間教室,一年級一班,只有三個年級。

我身後跟著一大堆看熱鬧的小朋友,我把他們都請到課室,要他們再唱一次昨天在大石上唱的歌,那是當地的情歌,他們唱得非常熱情。唱一首生日快樂歌,我說,大家毫不扭捏的大聲唱起印尼文的生日歌,又跟我一起對著村長女兒唱英文生日歌,村長女兒既興奮又害羞,孩子們個個單純可愛。我把前一天晚上換來的鈔票一人發一張,給了他們一個意想不到的下午。拍大合照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的把手上那張紙鈔,對著鏡頭飛舞,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兒時我在鄉下曾經幻想過,如果有個明星來到村子裏送禮物該有多好。小島上的孩子們代我實現了這個夢想。

婦織紗籠學做生意

臨上船前,見到一大堆婦女聚集在樹蔭下,最前面有一排桌子,桌子後面坐著幾個穿著整齊的男士,像是在開大會。打聽之下,原來是外來的公益團體在教婦女們如何織紗籠(熱帶地區圍在身上的布,手工織成),並教她們如何打理和經營小生意。我問他們有得賣嗎?村長很機靈,他收集了婦女手上織好的紗籠,幾大布包揹到船上讓我們挑,我請船上所有的工作人員出來挑選,當是送給他們的禮物,我和女兒們也夾在中間興高采烈的搶購,以解很久沒有shopping之饞。那些婦女則在岸邊興奮得揮手嘻笑。付完帳,剩下的印尼幣請村長代我捐給教堂。這個下午,見到許多人發自內心的愉悅,最開心的是我自己。

這個村子的人如此安居樂業,我猜想村長的功勞必定很大,他雖然生長在這原始的鄉下,卻不卑不亢,謙遜有禮。他跟我說,他高中畢業就沒有經濟能力升學,村長一做十幾年,待做滿十五年就必須退休了。

回到了香港,即刻住進隔離酒店隔離七天,腦子裏仍然充溢著小島風光。窗外高樓林立,由窗口往下看,全是世界名牌服飾店。數了數眼前的大廈,從左到右共有六座,要找一找才能看到小片小片被高樓切割的天空。回想在海上的那些日子,只要一抬頭,便可見無邊的天空。在繁榮先進的大都會,到了太陽、月亮交接的魔幻時刻,見到的不是七彩霞光,而是每扇窗口漸次點亮的燈。我經常對著窗外的辦公大樓,思索著遠方海島上那一盞孤燈和此地萬丈紅塵中的碎片天空。

都市叢林少不了電

我眼前的都市叢林高聳入雲,每一層都有許多人在營營役役的對著電腦辛勤工作。這樣層層疊疊直通天庭,那麼多人與事,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少不了用電。我心想,這要是只有一盞燈的電力,怕是一刻都過不下去。

回想我去過的那個村子,腳踩大地,頭頂天空,衣服三件,自給自足,沒有電力,日子照過。或許他們永遠也無法想像都市人如何過生活,都市人也不能想像如他們那般過日子。

同在一個地球,人們的生活彷彿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我會記得,在那盞孤燈的牽引下與另一個世界的人交會過。

二○二二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