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作者：張祖詒

出處：《不亦快哉集：令人驚豔的102歲》‧聯合文學出版

按照教科書課本的說法，石是構成地殼的礦物質硬塊，那便是指山上的許多石頭塊塊而已。然而古老的中國神話，遠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上古時代，就傳說女媧氏煉石補天，不論其說有多少真實性，至少顯示先民已有對石神化的意識。

往後人類文明進化到石器時代，知道石可利用做為器具的材料，人和石之間開始有了感情。再後又進步到石可用作藥材，以至石鍼治病，因之人在病危時有「藥石罔效」之語。到了發明文字之後，且把文字刻在石上，成為石經，人和石的關係已是十分密切。甚至認為石有靈性還能和人通靈，譬如晉代有位高僧道生，在虎丘山上，聚石為徒，講授《涅槃經》，由於感化力很強，群石點頭，於是有了「頑石點頭」的成語。之外，漢代以來，民間有一習俗，以為泰山之石，有神力靈氣，足以辟邪，可以保安，於是常在街巷路沖之處，置一石碑，上刻「泰山石敢當」，更把石頭當作神明。

隨著人類文明不斷進步，石在文化藝術上產生了更大貢獻。許多以石為主題的名畫、庭園設計中用石做的假山、廳堂中的石屏，以及奇石做成的盆栽等，都在生活藝術上有了美化作用。曹雪芹的《紅樓夢》，以青埂峰上的一塊石頭做為楔子，寫了八十回兒女私情的曠世鉅著，列為近代中國四大小說之首，更奠定了石在文學上的崇高地位。

山石在自然界，和林泉、湖光、水色同樣都是秀麗風景中不可或缺的主要角色。眾所周知、世界奇石大峽，舉世聞名，首推當屬美國大峽谷（Grand Canyon），位於亞利桑那州（Arizona）的西北角，縱深一千五百公尺，總面積四千九百二十七平方公里，是由科羅拉多河域經過千萬年洪流沖積切割而成的龐大峽谷，周圍群山奇岩態勢雄壯，於一九一九年由聯邦國會通過，將大峽谷內最深、最美地段，設立國家公園。其中有最古老的岩石、最奇偉的峭壁，氣勢磅礡，每年前往參觀人數超過四百萬人，遊客即使無力走下谷底，仍可沿著峽谷邊緣，涉足峽區，近距離目睹那些高低參差、廣闊成群的巨無霸岩石，可以說是世上最大的自然山岩博物院，足以讓人驚呼「我的天」（my God），其吸引力和震懾力之大，堪稱絕無僅有，這是上天所賜自然的巨石世界。

另一個美國獨有的石刻藝術，是在崇山峻嶺上的巔峰處，竟用鬼斧神工似的技藝，雕鑿了四位總統的巨大頭像，那是在南達科他州（South Dakota）高出了海平面一千七百四十五公尺的勒許摩山（Mount Rushmore），只要從九十州際公路，或從十六州公路朝凱斯東市（Keystone City）方向駕車行駛，遠遠就能看到山頂上的四座人頭巨像，依序是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林肯（Abraham Lincoln）；分別代表美國歷史演進的四個階段，也就是從誕生（Birth）、成長（Growth）、發展（Development）、和守護（Preservation）。每個頭像高達十八公尺，面向東南，以便接受較多陽光，總共用了四十五萬噸的花岡岩石從一九二七年開工，到一九四一年竣工，由創意、設計、製模、選址、施工到完成。這個人為的巨石奇景，是人類和石頭再一次的美好結緣，也成為刻石藝術史上最巔峰的偉大傑作。

還有，著名的英國巨石陣（Stonehenge），是英格蘭的地標，是英國最古老、最富神祕性的遺跡。那裏有近百塊的巨石，圍成一個大圓圈，環狀直徑大約一百公尺，高矮不同，最高的超過六公尺，在最高豎立的石柱頂端，置有橫臥其上跨越四根石柱的大石條，形成門楣的上框。據估計，那些石陣，矗立在英格蘭的平原上，已有好幾千年。遙想五、六千年前，每塊石頭重量從幾噸到幾十噸，在那個年代，全無起重機、吊高機、運輸車等現代機械設備，更無電腦遙控的科技，那些巨石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如何能夠安置在那土地上從不墜倒，就像埃及的金字塔如何建成，同樣成為永遠的謎。最近看到歐洲新聞網的報導，有研究團隊從DNA的特徵，指出巨石陣的石塊來自土耳其和愛琴海附近領域，更是謎上加謎，難道巨石能夠漂洋過海？不過無論如何解讀，人與石的關聯，似乎難以分割。

至於石頭與宗教，幾乎是近親關係，中國的所有名剎大廟，無不建在高山之上，與石為鄰。最著名的世界最高石刻佛像，是四川樂山大佛，面臨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水匯流之處，佛像身高七十一公尺，光是佛手中指就長達二十四公尺，氣勢雄偉，令人敬畏。還有甘肅省敦煌的莫高窟，以千佛洞著名全球。洞內石牆和岩壁，竟有無數遠在兩千年前精繪的佛教壁畫和神佛塑像，因為數量龐大，乃被稱為「世界藝術畫廊」或「牆壁上的博物館」，因之又衍生了一門顯學，以專門研究敦煌藝術的學科，名為「敦煌學」，由此可見，石對宗教和藝術的貢獻，可謂至深至大。

人類從擊石取火開始，就和石產生了多元化的友好關係。但石究竟有無靈性，始終並無定論。前年收到一件從美國寄來專程賀我百歲生日的禮物，竟是一本圖文並茂的精裝書冊，書名是Spirits of the Stone（石的精神），由Garry and Ming Adams 夫婦合著，由於書名主題相當罕見，讀後頗感興趣，也給了我不少啟示。

Garry是美西土生土長的道地美國人，他妻子Ming是我一位老友在臺灣出生的女兒。他倆志同道合，在科羅拉多州Cortez市的鄉間，開辦一所規模不小的農場，兼營民宿業務，名為Canyon of the Ancient Ranch，聽來有點古早味。前往參觀的遊客，當然不如高知名度的觀光景點那樣眾多，但因農場地址，臨近有大山奇石，也有古老的峽谷，他倆夫婦對之極有好感，因之在農場業務之餘，二人幾乎以全部精力和時間，像考古學家般的執著，用探寶樣的心情，不辭辛勞，遍歷周圍山區，從事勘察、蒐索、攝影、採取石頭標本，就峽谷中石壁上刻劃的形象文字和圖畫，進行考證工作。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把他們所集的古寶資料，經整理分類置於農場廳內，形同一所小型古石博物館。凡到農場參觀和留宿的遊客，觀賞之後，無不嘖嘖稱奇，其中不少地質和考古學者，咸認美國大西部隱藏千年的寶物，得以問世，並且寫作成書，他們夫婦有極大貢獻。

Garry在Spirits of the Stone書中的序言，開宗明義說，這本書是對古代藝術家在石上的創作致敬，那些古石創作，始終繼續在用它們的美和力，給人們豐富的想像與靈感。希望藉此可以促進對於深藏背後的古代寶物，予以更多的重視以及了解先民遺產的珍貴。一位美國著名作家Robert Schultheis，對美國大西部素有研究，讀了這本書後，認為那些偉大藝品是奇幻和現實的合成，遺藏在偏遠西部的懸崖峭壁中，久久不為人知，而不減其光輝，現被Garry夫婦發現，並以大量圖片著書公諸於世，是對古代石刻的最佳禮敬，因之予本書熱烈的讚賞。

我有幸讀到這本稀有的著作，看了書中所寫文字和所附圖片，我不能不認同那書名表達的含義：石頭是有精神的。當人們把它用作器材、建材，進而在它身上刻文字圖畫或雕塑藝品時，它是有感覺的、也合作的，甚且於完成時它是驕傲的。我也不否定，石是有靈性的，「頑石點頭」的故事也是不無可能的。包括《紅樓夢》整個故事是青埂峰旁一塊石頭的靈異所構成的，也不再存疑。

當然，石頭肯定是沒有生命的，但確是有精神的，而且其精神即使經過千年萬年，亙古長存。宋朝書法大家米芾，曾當眾人之面，對巨石跪拜，若無感情達於精誠所至，怎能讓一代名士為之屈膝？這是因為石的特質是堅貞永固，恆久不變。不似花草之易於枯萎，杉木之終必腐朽，以致人對石頭才有適當的尊重和信賴，也會產生相當的感情。

Garry夫婦把他們多年研究的結晶，稱謂「石的精神」，其因在此。本文題為「石頭記」，亦復如此，而非抄襲。

（本文作者曾任總統府副祕書長、國策顧問……等，現年逾百歲，仍創作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