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肉麵/兩木金

兩木金

春節後,西安的氣溫有些異常。二月份剛過雨水節氣,氣溫陡然升高,午後上街,熱得人直冒汗。四月份本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偏又出奇地冷。氣溫猶如過山車一般,在冷熱之間隨意切換,任性得如同小孩子的臉。昨天剛把冬裝洗乾淨壓了箱底,今天又凍得人翻箱倒櫃找棉衣。

為了迎接第十四屆全運會,西安市滿大街無處不在圍擋修路、栽花種樹。雖然暫時街道行走不便,但隨處可見紅花綠草。公園裏牡丹怒放、鬱金香爭奇鬥豔,撒著歡兒地在春天吐露芬芳。街道兩側的櫻花已經盛開,一團團、一簇簇白的、粉的、綠的花朵把樹枝都壓彎了,花香引來蜜蜂翩翩飛舞。西安這個千年古都愈來愈美麗,日益展現出現代文明的魅力。

早上起床,看到地面濕漉漉的,不曉得夜裏何時下起了小雨,風倒是挺大,拼命從窗戶縫往裏擠,刮得不銹鋼防護網咣當咣當地響。中午時分,雨漸漸大了,劈裏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如同彈奏著一首琵琶曲。雨天路滑,行走不便,我懶得買菜做飯,那就下樓吃碗麵吧。

街道上冷風颼颼,行人皆撐傘疾走,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裹緊了外套。社區大門外是臨街商鋪,一溜兒全是麵館,家家客滿。陝西人大多喜愛麵食,街頭麵館星羅棋佈。這是西安市的一道獨特風景。我亦極喜食麵,好久沒有吃牛肉麵,此時便有些饞,不由自主地走進一家蘭州牛肉拉麵館。這家麵館餐廳不大,有十多張桌子,客人坐得滿滿當當,幾乎無處插針。他們大多戴著工地上的安全帽,身上的衣服沾滿了斑斑駁駁的塗料和泥漿,一看就是在附近工地幹活兒的民工。他們三四人一桌,點兩三盤涼菜,四五瓶啤酒,每人面前放一大碗牛肉麵,嘻嘻哈哈地邊吃邊說笑。對這些下苦力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頓相當豐盛的午餐。這樣的聚餐既可消除疲勞、迅速恢復體力,又可以驅散他們的煩心事,讓他們從身體到精神上都獲得愉悅。這是他們一天中最輕鬆愉快而又愜意無比的時刻。

我點了一份十元錢的牛肉湯麵,付款拿了小票後,等了片刻,收銀臺跟前那桌客人吃完離開,我便坐下來。桌子上一片狼藉。我喊服務員過來收拾碗筷。

這時候,從門口走進來一位老嫗,穿著環衛工的螢光橘紅色制服,頭戴橘紅色的帽子,腳穿解放鞋,沒有穿雨衣,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濕了。她穿得不厚,單薄消瘦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她似乎是初次來這家麵館,對環境並不熟悉,緩慢走進來,環顧四周,看著牆上的麵食圖片和價目表,猶猶豫豫地走到收銀臺前,怯怯地問道:“你這麵咋賣?”

收銀員是一位年輕的回族姑娘,戴著綠色蓋頭,大大的眼睛,俊俏的模樣,問道:“您要牛肉湯麵,還是牛肉幹拌?”

“價錢不一樣嗎?”老嫗問道。

“不一樣,牛肉湯麵一碗十塊,牛肉幹拌一碗十二。”

老嫗看了看廚房玻璃牆上的麵食圖片,問道:“你這分大小碗嗎?我要個小碗。”

年輕姑娘笑了笑,說道:“不分大小碗,一個價。”

老嫗遲疑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剛走了兩步,又回轉身,結結巴巴地問道:“你這……一碗牛肉湯麵能……能便宜不?”

年輕姑娘又一次笑了笑,說道:“我們這裏不講價。”

老嫗低下頭,難為情地笑了笑,轉身向門口走去。

“姨,您等一下。”

說話間,從廚房裏走出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回族女子,戴著黑色蓋頭,戴著銀耳環,也是大眼睛,五官清秀,只是麵皮略顯紫紅。我常來吃麵,認識她,應該是店裏的老闆娘。她走到老嫗跟前,未等開口,卻把老嫗嚇了一大跳。她驚聲問道:“咋了?我不吃麵了,還不讓走了?”

老闆娘拉了一把老嫗的胳膊,笑著說:“姨呀!您老別誤會,今天挺冷的,您吃碗熱湯麵暖暖身子吧。”

老嫗搖搖頭說:“我不吃,你這麵太貴了。”

老闆娘還是笑著說:“姨,您這麼大年紀,出門工作多辛苦。您吃麵,我不要錢。”

老嫗驚訝地看了看老闆娘,還是搖搖頭說:“我不是要飯的。”

這下,老闆娘倒不好意思了,原本紫紅的臉色更深了,忙致歉道:“姨,對不起了,那給您優惠,一碗牛肉湯麵五塊錢,行嗎?”

老嫗依舊搖搖頭說:“五塊錢太便宜,你就虧本了,你看八塊行不?”

“能行能行。”

老嫗笑了,跟隨老闆娘來到收銀臺,右手解開上衣胸前紐扣,伸進裏面的口袋,摸摸索索地掏出來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塑膠袋子,打開後,拿出一張折疊成四方塊的衛生紙,再打開,取出一遝小面額的鈔票,抽出四張鈔票,一張五元面額的,三張一元面額的,又數了一遍,遞給老闆娘。

老闆娘接過錢,讓收銀員列印了一張小票,遞給老嫗,請她找位子坐下等著叫號。老嫗看到食客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說沒事,站著等就行。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叫號,起身去收銀臺端了麵碗坐下來。這時候,老嫗的麵條也煮好了。她端著碗,四下張望著,尋找著空位子。

我站起身,對她說:“大姐,我對面沒人坐。您坐這兒吧。”

老嫗看了看我,又瞅了瞅空位子,對我笑笑,就坐在我對面。

“大姐,聽口音挺耳熟,您是哪達人?”我用武功方言問道。

老嫗笑笑說:“我是武功人,聽你口音咋也這耳熟的。你是哪達人?”

“我也是武功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嫗見到我這個老鄉,很興奮的樣子,不再拘謹,親熱地和我攀談起來。

老嫗今年五十八歲,家在武功縣農村,是個可憐人,有個智障兒子,三十多歲,娶不上媳婦,還得老爹在家裏照看伺候著。為了能攢點錢,給老家蓋上新房,前些年,老嫗來西安當環衛工,最近剛調到我家社區這一片,負責打掃街道衛生,每月工資三千五百元。老家有兩個親人等著她賺錢養活呢,她怎麼捨得亂花錢!來西安多少年了,還不知道那羊肉泡饃是個啥滋味。

老嫗皮膚粗糙,眼角的魚尾紋深如溝壑,橫在眼睛兩側,額頭上皺紋密佈,寫滿了歲月的滄桑與生活的艱辛。看著眼前的老嫗,我感歎著勞動人民的堅強,又不禁想起母親曾經在農村遭過的罪,心頭忍不住一陣陣發酸。

我給老嫗豎起了大拇指,說道:“城裏像您這麼大歲數的婦女早就退休了,整天忙著跳廣場舞呢。您還能下得苦來城裏打工,靠勤勞的雙手掙錢養家,不容易呀,大姐您真了不起!”

老嫗笑了笑說:“十人有九命。咱就是這受苦遭罪的命,啥時候罪滿了,也就該閉眼了。”

老嫗很快吃完飯,站起身要走。我從包裏取出一包餐巾紙,遞給她。她擺擺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說道:“咱莊稼人擦嘴有手呢,不用紙。”

見老嫗要走,那位老闆娘走過來說:“姨呀!啥時候想吃麵了就來,對您永遠是一碗麵八塊錢。”老嫗點著頭,連聲說“好”,樂呵呵地走了。

老嫗的開朗樂觀感染了我。這碗牛肉麵,我吃起來格外香。吃完飯,我走出麵館。雖然街上的風雨更大了,但是,我心裏熱烘烘的,滿是溫暖,寒意全無。你我皆良善,多麼美好的人世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