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陵記/胡蔚中

胡蔚中

司馬遷對《山海經》的評價是,“吾不敢言也。”現在我們對《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夏本紀》也不敢言了,曾經無比擁躉的夏和夏王朝,考古界一直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商代甲骨卜辭中也沒有出現過夏存在的痕跡,茫茫禹跡,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司馬遷在寫《史記》之前,也是做足了功課的,作為一個史官,他是認真的,《史記》不是官修正史,靠的就是一個人的操守,說起史官的操守,有一個典故值得贊一下。春秋時期,崔杼弑齊莊公,崔杼讓太史官記錄為“莊公死於疾病”,太史不允,崔殺之,太史仲不允,又殺之,太史叔不允,再殺之。為了史錄的真實,這一家人命都可以不要,這讓我對史藉的認同感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同樣,漢代的司馬遷也是可以信賴的,他沒有躲在書堆裏閉門造車,而是“遍訪河山,搜集遺聞古事,網羅放失舊聞。”他自己在序言中也說“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不過,司馬遷和我們一樣,在大禹陵東看看、西看看,不會有什麼收穫的。

陵區有一塊窆石,據傳為大禹下葬時用的,《圖經》雲:“禹葬會稽,取此石為窆,上有古篆不可讀。”《圖經》最早出現在東漢,窆石在漢以前也無刻辭,所以,這塊石頭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清代有個會稽知縣還寫了一篇“禹穴辯”,也是人云亦云,刻碑立在禹祠,現在倒也成了文物。

近年來,人們對於大禹“源出西羌”爭論少了,而禹會諸侯,計功而崩,葬於紹興的會稽山,莫衷一是。司馬遷在做了一番實地考察之後,回去還是作了如是的記載,這是為什麼呢,可能是正史傳統吧,還是對那些功德人物的“高山仰止”?

比司馬遷稍早,秦始皇是真的來過的。

統一六國後,始皇帝巡狩六國舊地,過丹陽,渡浙水,那時候的浙水,“水波惡,乃西百二十裏,從狹中渡。”越人所在的地理單元,還是比較特殊,且充滿未知。但越地山水有神靈,方士總是宣稱,東南有天子氣,搞得始皇帝半信半疑。

不過越人剽悍,尚武輕死,這一點始皇帝是很瞭解的,越地是一塊讓他很不放心的地方,“越甲三千可呑吳”,前朝是有教訓的。

始皇帝來到會稽之後,登山刻石,彰顯武功,他要以刻石的方式,“示疆威,服海內”。刻石在全國有六處,其他五處分別為泰山、琅琊、之罘、嶧山、碣石,均為六國重地,由此可見,越地在始皇帝心中的份量如何,會稽刻石,他這是要永鎮東南。

除了刻石,始皇帝還隆重地祭拜了大禹,這是表達對遠古聖王的敬意,也是對自己功業的自我表揚,這次高規格的祭祀活動,也被司馬遷記錄了下來,並把始皇帝登臨的山峰稱之為秦望山。

自此,歷朝歷代只管祭祀,不復存疑焉。

楚滅越以後,越國王室紛紛南逃,長子逃往閩地,次子徙封烏程。

先秦時期有滅國不絕祀的傳統,越國宗廟肯定是遷走了,不過大禹陵還在,戰亂平息之後,勝利者往往會以祭祀聖祖的方式來凝聚人心。

此後,大禹陵成了一個公祭聖祖的地方。在宋代,公祭大禹已被列為國家常典;在明代,朱皇帝明確規定,“凡遇登極,遣官告祭。“祭禹,作為一種國家制度被確定下來,典禮也十分隆重。到了清代,康熙、乾隆二代更是親臨紹興禦祭,總歸是夷夏有別,滿族皇帝更加需要通過祭祀,來消彌民族對立,尤其是雍正年間的曾靜案,讓呂留良的”夷夏之辯“再次抬頭,滿人皇帝知道,光寫一本”大義迷覺錄“來解釋此事是遠遠不夠的,宣揚 ”滿漢一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要認一個祖宗,皇帝親臨現場,大場面祭祀大禹,這是最好的統戰工作了。

不過,朝代的興衰更替,風雲詭譎,大禹陵也難逃波及,也是屢遭損毀。香爐峰下,禹穴之地,南梁曾建有禹廟;南宋建有鹹若亭,也叫奏樂亭;明朝嘉靖年間在禹穴之上,立了一塊大禹陵碑,碑上建亭,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個碑亭,也算是個標誌性的構築物了,不過,廟和亭都已經毀了好幾次了,石碑也曾被催為兩截。

今天你來大禹陵瞻仰膜拜,看到的大都是後來修建的,禹碑也接上了,中間還有明顯的裂隙,很多亭臺的年份都不長,估計你也能看得出來。

但祭祀大禹,是越人和夏唯一的關聯。

夏太康失國,少康中興,夏曾經中斷了百年。少康在有任氏和有虞氏的幫助下,擊敗東夷族的寒浞,恢復了夏的統治。

就在百廢待興之際,少康突然想到了遙遠的東南海濱,並把自己的庶子無餘封到了那裏,號稱“於越”。東南有各種各樣的東夷部落,可能是這次亡國的教訓太大了,少康的這次分封,也體現了夏人制度上的優勢。

這次分封的官方理由是,“恐禹跡宗廟祭祀之絕。”

無論如何,越人來了。

《吳越春秋》說,“餘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才給宗廟祭祀之費。乃複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餘質樸,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於會稽。”

無餘到了東南這塊荒蠻的海濱山地,開始斷發紋身,象耕鳥田,從形式上很快融入了當地,從民所居。

商之前,北方文明與東南的聯繫是非常暗弱的,如果夏人南遷,是否也應該帶來一些先進的工具,況且還是個賜封的王侯。有夏一代,相當於龍山文化晚期,考古證實,在東南地區尚無發現龍山文化的蹤跡,我們也只好認為他們被完全同化了,徹底消失在當地之中。

夏無法實考,先越同樣撲塑迷離。

從無餘立國起,“曆殷,至允常拓土,始大,稱王。”也就是說,從夏,到商,再到周,中間隔了千餘年,越人幾乎不了見蹤影,到了周敬王時期,越侯允常突然稱王,出現在世人面前。

由於這一時期過於漫長,有些專家認為,越族可能早已絕祀,空白的歷史,給後人帶來了無數的困惑和猜想。

《吳越春秋》載:“勾踐語範蠡曰:先君無餘,國在南山之陽,社稷宗廟在湖之南。”我對勾踐和範蠡的這一段對話,饒有興趣,,這裏的南山指的是會稽山,說出了國家的大致範圍;湖,無考,但也點明了越族社稷宗廟的地點,我始終覺得先越部落,只有族聚,沒有都城,這也是我們對先越的考古,始終是一片空白的原因吧。

先越的歷代首領,可能早就不在山北了,那時候的會稽山北麓,海岸線還離的很近,禹穴地處山陵,祭祀猶可,但作為一個部落,它的的要素是人口和食物來源,會稽山南面的浦陽江流域,很早就有人類活動,尤其是諸暨次塢的樓家橋遺址,遺址的文化層堆積跨新石器和商周兩個時期,這和先越的早期活動範圍,比較吻合。

越人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先越已無跡可尋,但春秋時期的越國,我們還是有跡可尋的。

《吳越春秋》載:“越王都埤中,在諸暨。”埤中,就是諸暨的阮市,近年來,隨著考古的深入,在阮市柁山村、白浦村、下檀村一帶,發現了很多手工作坊和制陶工廠, 經鑒定屬於春秋戰國時期的遺存,雖然不是千年前的先越祖先留下的,但也可以證明在勾踐遷治山北之前,越人的活動軌跡,他們曾經在會稽山和龍門山之間的浦陽江盆地裏來回遷徙。

除了都埤中,還有大部,勾嵊、六石,也就是今天諸暨,義烏,東陽。這些地方是不是建有都城,尚無考證,但一定是他們的生活範圍,也是春秋戰國時期越國的疆域。

《越絕書》說,“無餘初封大越,都秦餘望南,千有餘歲而至勾踐,勾踐遷治山北……”顯然,勾踐之前,歷代越侯都不在山北,大禹陵的香火,是不是也已經沉寂了千年,這個我們不得而知,但到了春秋時期的大禹陵又恢復了祭祀。

西元前621年,越族首領無壬對著禹墓,指著天說,“吾是無餘君之苗末,吾方修前君祭祀,複吾禹墓之祀,為民請福於天,以通鬼神之道。”越地民眾聞之,大喜過望,終於有人站出來了,便推他主持祭祀大禹儀式,承繼越君之位,恢復越地的君臣禮義。

實際上,這個無壬才是越國真正的始創人。

無壬傳無瞫,夫譚,允常,“允常始大,遂稱王。”從此,北上爭霸的序幕拉開了,越國開啟了一個狂飆突進的新時代。而越人和大禹的親屬關係,再次被拉近。

越為禹後,從此在民間紮根下來。

幾近絕祀,又幾度輝煌,這是人類生生不息的火苗,又是一年一度的冬去春來,那些枯黃的山坡,些許的綠意又在悄然生髮,就像我們現在看到,香爐峰下的香火再度旺盛。

在拜祭大禹的同時,我們不妨到景區內的禹陵村去看看。如果禹祠裏的姒姓宗譜,讓人看著眼暈的話,這裏的村民卻是實實在在的,他們都是姒姓,據說有40多戶。姒姓是我們姓氏中的活花石,母系社會留下來有姬、姜、姒、贏、妘、媯、姚、姞八個源頭姓氏,姒姓就是其中為之一。

夏為姒姓,越為禹後,自然也是姒姓,當今全國還剩下來的姒姓人口不到2000人,而在這裏尚有300餘人。有誰能相信眼前這些一口紹興方言,手腳麻利的男男女女,居然是姒姓後人。

隨著歲月的無情變遷,朝代興替,房舍重建,蒼海變成桑田,但我依然願意相信,這些人的身體裏,流淌的是姒姓家族最古老的血液。

他們說,他們一直都是守墓人,與山陵為伴。

現在好了,在政府規劃的景區裏做做生意,日子越來越好了,老百姓的願望就是把日子過好。

不過,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遠比大禹陵裏的那些石碑,石亭更古老,他們是哪一拔越人留下來的,或者是其他地方遷徙而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們總歸是姒姓後人,他們和大禹陵結合在一起,就是一種傳奇,世世代代的姒姓人,似乎已經成為大禹傳說中不可或缺的在場證據。

向你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