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俞竹筠

俞竹筠

甲辰春,夜夢春華曰:“莫怪春華終無情,秋水伊人亦怨誰?那表不是君自填,焉入大漠斷姻緣!”秋水伊人,是我幫春華改的名,因其多情善感,取自《詩經·蒹霞》:“蒹霞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多少年,數不清多少次夢中與她相會,同遊瘦西湖,尋找那少年時代刻在湖邊垂柳上的十字記號了。那個戊戌年的春天,我與春華談情說愛至此,少小無猜,兩情相悅。我們同屬兔、同在北柳巷小學、省立揚州中學讀初高中、同樣愛好古典文學。那時高中語文教材,《漢語》與《文學》分成兩門課教學。共同的愛好,讓我們一路來一路去,形影不分離。誰見了,都稱讚:“天上一對,地上一雙”。春遊吟古詩,是我倆的雅趣。她扶住湖浜的柳枝,與我打賭:“誰背不出柳永的《雨霖鈴》,誰就在發芽的垂柳上刻道橫。”“Okay,你先背。”她聲情並茂地背道:“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背到這裏,她嫣然一笑,要我接著背:“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她又接過來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因她中途打頓,自罰刻道橫線。我說她畫得淺,她趁人不注意,又用水果刀加深留下痕跡。接著,她頗不服氣地要我背。我故意在精彩處賣關子,背背停停,她笑我不流利!也該罰!於是,我又在她所刻一橫上,深深地加刻一豎,成個“+”字。“這下擺平了吧?”這十字符號,隨著柳樹年輪的增長,從小到大,由淺入深,都嵌進樹皮裏了,模糊不清。

1958年高考,江蘇作文考題:《我的家庭》。儘管我以階級鬥爭為綱,狠狠地批判我那地主老爺子。自認為思想正確,立場堅定,文筆亦可以。北大清華瞧不上,南大交大總能上。盼啊盼,天天望“綠衣人”送錄取通知。結果,她興沖沖到我家,見我像洩氣的皮球攤在床上,通知書撂一邊,一言不發。她拿起一看,接二連三地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是班上的尖子,怎麼取到南通師專哩?”我見她錄取到南京工學院無線電系,酸溜溜地說:“你家成份好,上重點大學南工,它前身是中央大學哩!前途遠大。”春華氣得眼眶發紅,淚水像珍珠般滾在我身上。“我與你換,與你換!不換小狗!”“傻話! ”我見她真心實意,反倒感動起來。她四處打探,又來寬我的心:“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及有海外社會關係的,一個沒有錄取。你有個學校上,還不錯哩!”又說: “師專就師専, ‘海闊憑魚躍 天高任鳥飛’嘛!事在人為!”1985年秋,南通師專趙定校長病危,我與校友前往探望,她老人家說了大實話: “俞壽寶(後改名)這伢兒,原來錄取到南大數天系,因政審不過關,差點列入不宜錄取。是我惜才,才錄取到南通師專。”

在春華的鼓勵和安慰下,南通師專三年制數學專修科的全部課程,我二年半就學完,考試合格,提前與60屆一起畢業,分到如皋中學,後又調到一所鄉村中學任教。那時,她上大二,每年寒暑假我們聚在一起,發展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父母竭力反對,成天說什麼“大姑娘家,老往人家跑,什麼意思啊,不怕人家說閒話?”又說:“他是窮教師,臭老九,大專生;你是名校名系本科生,他配不上你!女攀高親,鳥棲高枝,米蘿蘿掉到糠蘿蘿了!”“還有,他出身地主,現在塊塊講家庭成份,你嫁給他,往後有苦吃哩!”……她不聽,反勸我別生氣,慢慢感化他們:“別計較,有我哩!猶如2:2比賽拔河,繩子總會拉向我們這邊的。”父母見她一意孤行,故意氣氣她:“乾脆你吃住都在俞家好了,還有三年的生活費也由他付!”我和家裏人聽了她的哭述後,立即表示支持。從此,我從每月工資44.5元中拿出一半20元寄給她(生活費與零用錢各18元)。工資一發,哪怕颳風下雨,我也騎著自行車趕往鎮上寄,唯恐她等錢用。有幾次沿鄉間泥濘小路,一不小心,掉進河溝,水淋淋地爬起來再騎。這些話,我不說,她心知肚明。夏天,我倆睡在天井裏納涼,“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夜間,上床後,她緊緊地抱住我,任我吻、任我撫摸潔白光鮮的胴體。月光從窗格透過來,照亮我倆心扉,她見我羞澀地偷窺她那豐腴挺拔的乳峰,便說:“摸摸吧!”她亦摸我,一直摸到我下身敏感處翹起來。就說:“試試。”她大方地叉開腿,任我伏上去……才試了幾下,我幡然想起:“萬一懷孕咋辦?不能讓她腆著個大肚子進課堂!”便使勁往外抽,抽著抽著,黏糊糊的白色精液已流了出來。她不滿足,讓我再來。我將自己的擔心附耳相告。當時,不搞計劃生育,沒有避孕藥、避孕套、沒有人流。只好抑制住性欲,我無可奈何地說:“婚後隨我與你……”她挪動身子,掃興地用纖指戳我道: “這話本該我說的,反讓你搶先說了。你真壞! ”

有了那一次體驗,鴻雁傳書,稱呼也改了。由過去稱呼:“親愛的筠” 、“親愛的華”,到“親愛的筠夫” 、“親愛的華妻”。不是夫妻,勝似夫妻。我在《留下那段情》(紀實小說)中摘錄的情書,不敢說世界上最感人的,也是最具真情實愛的。已在報刊上發表的《72個感嘆號情書》,網友點贊: “世上再無純情少女癡情郎”。就在我倆恩恩愛愛過起准夫妻的日子,發生了幾件意想不到的事,至今,扼腕歎息。首先,龍捲風刮進了“第三者”,她是縣委副書記的女兒,單相思,我決無邪念,但已引起春華的懷疑;第二,帶薪進修南京師範學院數學系本科,我事後才說,想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第三,她讓我代填《全國高等學校畢業生登記表》,我怕自己糟糕的“地主出身”和海外關係,影響到她的畢業分配,便在“婚否”與“愛人家庭情況”欄目下,填“無” 。當時,她倒說了: “怕什麼?你又不是地主!重在政治表現嘛!實事求是!”我說她“幼稚”,固執己見。想不到由於我的隱瞞,鑄成大錯。《留下那段情》最早寫於1964年,毀於文革。那時,她說好等開出單位證明,回揚州結婚。誰知,她進入大漠從事絕密的軍事研究專案後,與外隔絕,音訊全無。一天,兩位軍人在派出所人員陪同下,交給我家裏人1000元,信封上只有一句話:“忘了我”。這三個字,我認識,是秋水伊人筆跡。想不到在一次軍事專案試驗中,她受重傷,以身殉職。那“忘了我”,乃是她的遺言。唉,悔不該我代她填《全國高等學校畢業生登記表》;悔不該在”婚否”欄目下填“無”;悔不該在“愛人關係”欄目下,不填我的家庭出身“地主”;悔不該我在自己的“表”裏亦不填與她的關係。有一處如實填寫,政審時,她也不會進軍事保密單位。結果,讓她犧牲了……吾悔之晚矣。我痛定思痛,百感交集,寫下“秋水伊人”續《留下那段情》。這段不了情,讓我魂牽夢縈一輩子,她的音容笑貌,我始終定格在與她離別的那一天。